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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Ⅲ)正文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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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(玄学部分)

    Ⅰ

    人类知识的兴趣,是一动以后就不能停止的。科学的责任,在于描写,一方面给我们以生活统治的安全,一方面也给我们一部分知识兴趣的满足,但是我们总不高兴就停止在这里,而且实际上受那种“动性”————既动以后可以说是“惰性”————的支配,也不能停止在这里。科学说是他不问事物的实体(Reality)————我在此地特别唤起注意的,就是“不问”与“不知”的分别,因为这是两件事,————但是我们就不想问到我们所知的是否是实体,还是空中楼阁的环境吗?我们常听说什么是科学的真理(Truth),究竟什么是真理,他“真”的程度如何,我们如何知道的?真理与实体的关系如何?相符吗?符合到什么地步?不相符吗?难道有毫无根据的真理,究竟这可以称为真理吗?我们问到此地,已经从科学谈到玄学里来了。

    玄学(Metaphysics)的名词,在中文带着有历史背景的“玄”字,是很不幸的。因为涉及“玄之又玄”、“方士谈玄”……种种意义,引起许多无聊的误解。但是现在再作更改,已经迟了;而且一个名词,往往因用而有伸缩变动,也不必勉强再改。只是请大家看见“玄学”的名词,尽忘一切“玄”字向有意义,而只当他作西文的Metaphysics看待,就可以避免许多无聊的纠纷。

    可巧的事,“玄学”在中文为不幸;而Metaphysics这个名词,在西文也经过多少的不幸,惹起许多不相干误解。这种名词,始源于希腊文亚里士多德的一种著作,注54名叫τà μετà τà ?υσικà。τà μετà的意思,不过是“在后”,τà ?υσικà的意思,不过是“自然知识”(当时Physics之意,与近代“物理学”迥异,不可混淆)。当时这位大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写成这部著作,却不曾把他安上一个名字。到纪元前一世纪的时代,罗得的安兹罗尼库斯(Andronicus of Rhodes)为他编定全集,找不到著者对于此书的定名;因为他编订的时候,适巧把这部书放在τà ?υσικà之后,所以叫他做τà μετà τà ?υσικà,命意不过是“在自然知识之后”(After physics)。不幸后来竟引起学问界一个绝大的误会,历千数百年,把他当“超越自然知识”(Transcending physics)及“在自然知识之外”(Beyond physics)的解释;几乎成了一个神秘的名词,为一切不可知的东西的“逋逃薮”,一直到近代,方经一般学者纠正,这也非当年编订人所及料的了!

    Metaphysics之名,既非为玄学本身作界说;至于以后所定的界说,又人人各殊。大都许多哲学家以他们自己哲学的系统,为各自诠定玄学的标准。积重难返,所以界说纷殊。有以为玄学是“最始原理(First principles)的学说”:有以为“超于自然的科学(Super-natural science),一切超于人类经验的学说”;有以为“心的科学用内省和分析,不以实验和科学的观察去研究的”;有以为“任何研究,只根据于先设,而不尚归纳的理论与观察的”;有以为“一组抽象的与难解的学说,为科学所存而不问的”。注55像这类的界说,不可胜举,虽然也常有所据————根据于一种或一家的态度,————但是其间真错杂出,不完不备,是无可讳言的了。所以要找一条严格的玄学的定义,几不可能。就是相沿下来最有权威的诠释,根据亚里士多德而来的,以为玄学是研究“有”的本体之科学(Science of being as such),也经过后来许多变迁,不足以尽近代玄学之义。注56我们现在要真能明白玄学的意义和范围。不在强立一条“装饰的”定义,而在真正懂得玄学所研究的问题是些什么。因为各玄学家的态度和方法虽有不同,而其所研究的问题————无论他取得一部分或全部分————总是在那里的,是他们十万八千个“筋斗云”也翻不出的。我们于开始的时候,已经提到这类问题的端倪,现在且仔细看看问题的内容吧。

    (一)我们天天的经验,接触许多东西,他们是真在那里吗?分明在那里的东西,转身就变过了,难道他们是真“有”的吗?于那些“新陈代谢”、“花谢水流”的东西之中,究竟也有不变的吗?若是没有,那变的本质是什么?若是有,那不变的本质又是什么?

    (二)我们分明看见一张桌子,但是仔细看下去,不过是几种颜色、硬质、木料所构成。不但我们从各方面看去颜色不同,而且在黑暗之中,一点颜色也看不见了。我们摸去是平的,但是用显微镜一照,简直累累的“有若丘山”。难道我们所看见的桌子,是真的桌子吗?是他的形态吗?还是他的本体吗?

    (三)再把桌子分下去,化学家说是成于多少原子,原子的数目,现在知道的是88个。自从镭(Radium)发现以后,这88个本质的严格区分也摇动了。物理学研究原子的构造,知道所有的原子都是成于电子及结核(Nucleus),由电子绕结核而行。注57化学家与物理学家只要这些原子动作的现象合于他们描写的公式,满足他们实验的条件,则其余的问题,都可不问。但是我们追问宇宙的本体是什么构成的,是一种东西构成的,还是多种物质构成的,难道不合法吗?难道不是理性上所逼到的问题吗?

    (四)这些东西的构成,是自由的,还是前定的呢?他们是本性上有规则的,还是受外力支配而成的呢?为什么有些东西会合在一起,为什么有些又不能够?科学定水的公式为H2O,只要把H2与O合在一起,预备相当的环境,化而为水,就对于他的公式满足了。但是为什么H2O合起来就会成水呢?进一步的什么理由,其所以然的关系,难道是不当问的吗?难道我们就只愿“知其然”,而不愿知其“所以然”吗?

    (五)宇宙间许多东西,我们称为“生物”与“无生物”,表面上各有不同的表现。科学家定了许多条件,以为合于某项条件者为生物,合于其他某项条件者为“无生物”。但是进一步研究,则生物的本质,归于几个原子,与无生物相共同;无生物天天被生物吸收进去,又为生物。为什么同的东西有不同的表现?设“无生物”而竟是我们普通所谓死的,则何以又能为生物吸收而相融化(Integration)呢?这是机能的不同呢,还是本质的不同呢?

    (六)不但这些异同何从而来,并且这全体————宇宙的总量————何从而来呢?他是“目的的”,还是“机械的”呢?是由他因而来,还是靠自己的活动而存在的呢?有始吗?始从何处而来?有终吗?终至何处而去?还是永久常住,无始无终的呢?

    (七)宇宙是“有限的”,还是“无穷的”呢?有限吗?限将何自而止?无穷吗?则其积(Extension)的性质如何?是数理概念的呢?还是物质推广的呢?我们是在“袖中天地”里跳舞,百变不离其宗的呢?还是以有限精神,在茫茫的无穷之中丧失的呢?

    (八)难道这宇宙的本体是“连续”(Continuity)的吗,还是“不连续”的吗?是可分的吗,还是不可分的吗?还是二者都可有的吗?不可分吗?为什么我们有整数?可分的吗?为什么我们有无尽的分数?宇宙的性质究竟是怎样?

    (九)时间是什么?空间是什么?两者的关系是怎样?是可分离的,还是不可分离的?我们所知道的,难道是时间的本身,还只是我们自立的记载?我们难道能看见空间,还是只不过看见物质的位置?难道他们是由我们的直觉假设的,还是真正构成事实的?这些天天离不了的东西,难道我们不想知道他们的本质?

    (十)我们得了些知识,叫他做真理。但是真理究竟是什么?是合于实体的吗?还是只顾他自身的命题和推论,就足以自存呢?是变的呢,是不变的呢?说他是绝对的,则我们看见多少一时以为真理的,他时即不成为真理。说世间没有绝对的真理,则世间如果无绝对的真理,此言即系绝对的真理。这种奇怪的情形,我们难道不要问下去吗?

    (十一)如果是有真理,我们如何知道?如果是有实体,我们又如何知道?凡是实的都是真的吗?我们如何能够决定?外界的物,如何能到我们心里,是物呈到我们心里来,还是我们的心造成种种物的概念呢?

    (十二)我们以前说过,科学只问感觉张本,只顾现象的符合。但是我们要问还是世间只有现象呢,还是我们只知道现象呢?现象是真的呢,还是不真的呢?如果只有现象,则现象难道不就是实体,或实体的一部分吗?如果现象只是官感的幻觉,则岂不是现象之后,还有什么所谓形式、本质、实体(Form, Essence, Substance)等等东西吗?所谓现象的关系是什么?是质量的不同呢,还只是组织系统(System)的不同呢?

    (十三)科学家谨守他自己的范围,可以说是不问最后的实体。但是如果最后实体只是在现象系统以内逻辑的先假,而不必“遁迹”到现象的外面,则岂不是他所治的————纵然他自己不觉得————就是实体系统的一部分吗?科学家以细心分析的结果,不敢自己承认所知道的是实体的全相;但是不知道全相是一件事,因为不知道实体的全相而否认能知道实体或实体的一部分,又是一件事,逻辑上岂容混淆的吗?注58

    (十四)若是现象与实体的关系,不是一定表里的关系,而仅是组织系统不同的关系;然则这种关系,是属于逻辑的呢,还是不属于逻辑的呢?再加上我们“知”的一重系统,对于他们所有的系统,有影响呢,没有影响呢?

    (十五)若是我们认外界种种事物的动作是“有”的,是“真”的。如电的发射、量子的跳动、树木的生长,……都是有的“事”(Event)。但是我们自己“心”的动作呢?我们思想(Thinking)的进行呢?是真实的(Real),还是非真实的呢?

    (十六)我们自己对于宇宙的关系是怎样的呢?如果宇宙只是“浮光掠影”,我们自己真实的程度又怎样呢,或者竟是毫非真实的呢?我们是可以独立的个体吗?还是在时间空间的系统中与外界作不断的融合(Integration)呢?若是不断的与外界融合,又何以分其为“我”呢?

    (十七)经过无限的历史,不停的努力,我们所谓人生,究竟是有含意识的目的呢?还只是机械的动作,或盲目的冲动呢?是有进步的吗?如果说是有进步,则没有目标,进步的意义何解?如有目标,则目标是什么?是宇宙原有的呢,还是我们人定的呢?我们的生活究竟有否意义?我们在宇宙全系统之中,是占什么位置?我们人类经历了许久的生活,难道不应当有合理的反想吗?

    (十八)平时常听人说:“真的都是好的,美的。”说来是容易,但是仔细一想,就不容他随便说了。若是真的,就是好的,美的,但是何以解说恶的和丑的呢?难道他们不是真实的吗?如果他们都不是真的,则让他们自己“烟消雾散”好了,为什么又说当与恶的和丑的奋斗呢?和本来没“有”的东西奋斗,这话有意义吗?在纯粹哲学或伦理学上,最感困难而最危险的话,莫过于不承认恶和丑的真实。析辩最精的柏拉图,和以后的唯心主义者,都不停的因为这个问题而遇着困难,而经不起批评,何况其余不加反想的呢?

    (十九)又如说到“好”————或“善”————的问题,究竟什么是“善”?是有标准的呢,还是纯粹主观的呢?是有最后最高的善,各种个体的善向他逼近,还是只有个体的善呢?若是有最后最高的善,则其性质如何,又如何能同个体的善发生关系?若是只有个体的善,则如何这些“个善”可以有适当的协调(Coördination)?他们的价值如何评定?这不是一种最令人迷惑而要利用全部智慧的问题吗?

    (二十)我们有了许多科学的知识,难道不当反省全体,分析各部,问问他“可靠”(Validity)的程度吗?从各种不同的方面,推测宇宙、人生的全体吗?我们有种种观察的方法,而竟“蚁步自封”,我们甘心吗?

    这些问题都是任意提起来的;虽括玄学问题的大要,却不足谓尽玄学问题的全体。玄学重要问题,可以从此窥见一斑。注59各派的玄学家,也往往只是在这些问题之中注重几个;而从几个特殊方面,再去审察玄学的全体。这也是各个系统不同的一个原因。至于我的列举方法,不过是借以说明,而不作任何解答的努力,以免牖于一偏,是不必多说的了。

    从这些问题里,我们可以得着几种的启示,打破以前许多“见一体而不顾全身”的论断。我们知道亚里士多德以讲“有”(Being),讲“常住”(Existence)而诠释玄学,虽然还占玄学的一个重要部分,但并不足以尽玄学之全体。因为不但本体问题,就是知识问题,也同样重要。18世纪哲学家克里斯蒂安·沃尔夫(Christian Wolff)以为玄学只是“讲可能的科学”(The science of what is possible),也不足以尽实情。因为玄学所讲,也常及实际的事体(Actual facts),而不尽属“可能”。以前还有些玄学家,限于追问宇宙之所由始的问题,于是于无可再推之处,归原于“上帝”。在中世纪及其后宗教兴趣甚浓的时候,一部分本体论的玄学,不幸而为神学所利用。注60如安塞姆(Anselm)及笛卡尔以“本体论证明上帝之存在”(The ontological proof of the existence of God),是最著名的。即19世纪末叶的斯宾塞讲起他的“宇宙的进化”(Cosmic evolution)来,也还不能脱离这种“窠臼”。不过自洛克的知识论和经验主义起来以后,研究玄学问题的趋势,颇受影响。自黑格尔一切“有”(Being)与“非有”(Non-being)互相酝酿而成无穷的“变”(Becoming),宇宙成于自因,始于“自动”(Self-acting)之说发生以来,从前欲借“上帝”或任何外力以求原始之解答,几致“一蹶不振”。注61原始之推求,虽仍为玄学问题的一部分————而且还是不停讨论的部分,————但是玄学的范围和兴趣,却不专在于此。尽可不问“原始”的问题,而近代哲学家仍可从事物之关系(Relation)、变迁(Change)和融合(Integration)间,一样的建设玄学的系统。注62

    并且以上那些问题是躲避不了的。我们如果够得上几微的反想,则这些问题总不会不到我们心上来。小孩子遇着事还不停的问道:“为什么这样?”“为什么那样?”“这是谁造的?”“那是从什么地方来的?”“天有边吗?”可见这些玄学的种子是在人类天性上种下来的;不但是玄学的根本是起源于此,就是一切人类知识的根源,也在于此。不过玄学能根据知识的进步,作最合理性的解答,从这些问题的本身上去作研究罢了。

    人生的经历稍微多一点,如果不永久是醉生梦死,则对于这些问题的兴趣只有发展,而见解亦只有深入。印度人在他们的吠陀经典中的《奥义书》(Upanishads)里问道:“难道婆罗门(Brahman)就是最后的因?我们何从而生?我们所栖身者何地,所前向者何境?阿,你懂得婆罗门的人啊!告诉我们是谁教我们生存的;不问是快乐是痛苦,告诉我们吧!”注63其实这种的问题,不是平常所谓“神秘的”印度人所独有的,是人类天性上所共有的。就是我们站在思想所积下的“金字塔”上,于“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,念天地之悠悠”,而不必“怆然涕下”的时候,难道不曾一回想到这种的问题吗?纵然一个月不回想到一次,难道一年也不回想一次?一年不回想到一次,难道一生也不回想一次?这种的回想,正是叔本华所谓“玄学的要求”(Metaphysiche Bedürfnis)。若是这种的要求起来了,而不能作合理的、有根据的,而且经得起批评的解答,那便是人生和知识上一个大恐慌了。注64

    所以叔本华说得好:“除人以外,再无他物对于他自己的存在发生问题的。当人最初有意识的时候,他把他自己当作是一件当然的事,不需再有解答。但是这种情形,不能持久,因为第一个反想起来,就发生这个疑问:这就是玄学的母亲,这也就是所以使亚里士多德说:‘人现在而且永久要对于事物去寻哲学的解答正是因为这种疑问’之理由。人的知识方面愈低,则这种迷藏的存在,对于他愈不觉得。……但是他的意识愈清楚,则这种问题的伟大,使他觉得愈深。”注65仔细反省西洋的思想史,这是极有深见的话。

    康德不算是不重要的哲学家,而且常常认为近代最大的哲学家。他指出以下三个是玄学主要的问题:

    (1)什么是我们所能知的?

    (2)什么是我们所当做的?

    (3)什么是我们可以希望的?

    虽然我们对于康德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,不能尽表赞同;但是他所列的问题,是很谨慎而能扼要的。他把知识问题列在最前,先从考察我们知识的限度和真实着手。根据休谟的精神,而建设他的批评哲学和智识论,真是一个哲学界大大的进步。

    我们既然知道玄学的问题是不能避免的。不但在人生方面如此,并且在知识的内部,也是如此。科学的所谓“存疑主义”,与不问玄学问题的态度,真能做得到吗?仔细的和严格的考察起来,是不然的。除非科学家对于什么知识都不下定论————但是这就没有知识可言,————或者可以做到。不然,就是用暂时定论的遁词,已足以摧残其逻辑上的一贯(Consistency)。注66有如化学家和物理学家说一张桌子的本身是原子或电子所构成的;心理学家要画一个梦境与实境的区别;伦理学要说明真事与谎话的区分……。他们所说的————如果他们不怀疑到他们所说也是丝毫不真的地步————已经是谈到所谓“虚形”(Appearance)与“实体”(Reality)的问题,已经是深入玄学的“大内”了!

    马赫不幸叫他自己的系统是“反玄学的”,使“望文生义”的人起多少误解。其实他的“知识论”所述的,都是玄学的问题。他一方面持休谟的精神分析经验,一方面否认康德的“自在之物”(Ding-an-sich),而又不愿意摧毁知识的真实;于是造成他的“普遍物象论”(Universal physical phenomenology)。这还不是玄学吗?注67

    又如罗素有时批评所谓“正宗的”玄学(Traditional metaphysics),或者引起人家以为他也是反对玄学的误会;注68其实他所批评的,只是遗传下来所谓“正宗的”玄学家,而并不是反对玄学的本身。因为他自己论到事物的关系(Relations)、真理的性质和共相的“常住”等等,注69已经成为很重要的玄学家了。

    更说到赫胥黎的“存疑主义”(Agnosticism)。这个主义,可以说是他专为对待宗教————基督教————和宗教里的上帝而设的。我们不要忘了他是处于英国国教制度之下,而与首相格拉德斯通(Gladstone)及一班牧师(Clergymen)辩论的人;这是他最好闪避迫害运动(Persecution)的方法。至于讲到知识论和宇宙论方面,绝对的“存疑主义”是通行不过去的;而且赫氏自身也并不遵守。他的副现象论(Epiphenomenalism)在玄学上正占一个地位。若是有人把赫氏对待“上帝”的规避法去对待玄学,那便大大的上当了。

    全部的否定,是最危险的事,也是逻辑上很难通的事。以之对待本来是假托而成的“上帝”则可,以之应用在知识本身的真实问题上则不可。因为假定全体的事都不真,则你知道其不真的这件事是真的;一切知识都不可靠,则你知道一切知识不可靠的知识是可靠的。如果我们还要按照理性说话————因为我们还只有这条路,————我们难道能逃过这个逻辑的难关吗?

    我们既然对于玄学的问题不能避免,所以我们现在的问题,不是能推翻或舍弃玄学,————因为以前已经说明这是“不可能的”事,————而在建设,或任人建设一种“妥适的”(Adequate)玄学,而不让“不妥适的”(Inadequate)玄学发生流弊。因为科学家只是专门一部分的事体,有时以他为根据去做一切系统的解答,这是最危险的事。统筹知识的全体,审察并综合各种科学的基本概念与含义,是要一种有特殊训练和职守的人去做的事。这就是哲学家————或叫他做玄学家————的职务。詹姆士说得好:

    如以下问题:一切东西是,或者不是,从一样的质构成的;他们是,或者不是,从同源而出的;他们是,或者不是,完全前定的;如此类推,不必详举。对于两种不同的方面,何去何从,要做最后的决定,是“不可能的”事;但是除非有了最后完全的证实,否则,此项问题临着我们头上,是很正当的,并且应当有人专门管理他们。纵然那人自己不能增加新的解答,也应当把他人所建议的解答,保管起来。一班有学问的人对于这些问题的意见,总而言之,必须分门别类,作负责任的讨论。譬如,谈到宇宙原始的问题,究竟有多少种的学说?斯宾塞说宇宙或是无始无终的,或是自成的,或是由外力而成的。所以在他看去,不外这三种。难道这是对的吗?若是不出所列三种,其中以哪种最为合理?并且为什么是合理?就谈到此地,我们已经在玄学的中心了。我们就是要同斯宾塞去决定宇宙起源之说是不可思议的,或是这整个问题是毫无根据的,我们自己已经成为玄学家了。注70

    所以与其使这些根本的问题随意的听人去作一知半解的论断,何如教一班负责的人去作负责任的讨论呢?

    况且当现在知识发展到这个地步,千头万绪,无论是科学家或常人,难道不想根据努力之所得,有一个全体的概观?即自身作知识努力的人,也何曾不有时要知道他努力的目的何在,与其所得的结果是否真实?罗素评桑塔亚纳的哲学为“固体的哲学”(Philosophy of Solidity)。注71其实他人纵不像桑塔亚纳一样谈本质、形式、实体(Essence,Form, Substance)等,又何尝不想望自己的努力是真实的,结果是可靠的,而全座“庄严灿烂”的大厦,不是仅仅的建在“流沙”上面,一触即倒的呢?

    纵观知识的全体,而尽力做事物的解答,就是玄学的系统。因为所用的“参考系”不同,所以系统各有差异。系统之妥适或真实(True)的程度,以所解答事物的范围之大小,及是否能经理性的批评为试验。近代哲学家虽然没有前一世纪的哲学家————如康德、黑格尔等————建设系统的大胆,但是凡属真正的哲学家,没有不造系统的;这不是好事,乃是他们的努力程序中所不能避免的。不过近代的哲学家不像以前的性急,也不那样浪漫————如黑格尔的系统,————胆敢先从几条玄想的概念着手,而后推及于个体的概念和事物。他们只是细心的先从各方面具体的事物着手(Distributively),然后再从全局方面着手(Collectively)。这种态度的不同,也可以看见近代哲学精神的进步了。

    观察近代哲学的系统,虽然不像19世纪初叶那样的蓬勃,但是表面的沉静之下,却有几个坚实而更耐久的系统。如怀特黑德,S.亚历山大,及美国新唯实主义者建设唯实派的系统;詹姆士与杜威建设“彻底经验主义”(Radical Empiricism)的系统;注72柏格森等建设生物哲学的系统;桑塔亚纳建设唯美派的系统。注73……回想这个时代,正是玄学上很不寂寞的时代呢!

    现在要特别提出来讲的,就是知识论在近代玄学里的位置,尤重在知识论与本体论的关系。“正宗的”玄学观念,归原于亚里士多德学派,以为玄学只是普遍的就本体立论(Science of being in general),所以知识论简直可以说是屏诸玄学以外。其实在亚里士多德以前,如柏拉图的系统中,知识论早已占据重要的位置。柏拉图的“辩录”中如“Theatetus,”至今还是知识论中重要的著作。当年那班哲学家对于知识论的主张,受了柏拉图的影响,大概认为:(1)凡是“真理”(Truth),不是所谓“意见”(Opinion),都是“心”(Mind)里所固有的;(2)只问这些关于真理的概念适当与否,而不须追问其所从来,与我们所具知量的限度。柏拉图丝毫不疑他的“心”是“神圣的”(Divine);只要能不为感情所蔽,便能“光照万有”以后的“经院学者”,常以神学的彩色,作知识论的阐明;以为凡是我们所知的“真理”,都是由于上帝所赋与之“先天的观念”(Innate ideas)。所以就是以怀疑著称的笛卡尔,对于“先天的观念”,是不去怀疑的。上帝决不以错误当真理去骗他,所以他只以系统怀疑的方法去发现这些先天的观念。

    近代的知识论,可以说是由洛克(Locke)而成立。他的大著作《人类理解论》(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),可以说是正式成立近代知识论的“开山老祖”。当年洛克在他的房间里,和五六位朋友集会,讨论一个问题,与知识论毫无关系的;孰知愈讨论而困难愈多。于是洛克发生反想,认为“我们着手的方法错了;在我们不曾讨论那个问题的性质以前,我们必须要考察一下自己的能力怎样,看看什么事物是我们知量所配问,什么是不配问的。我于是向同人作此建议,他们也公认这是应当首先研究的”注74。洛克于是从这个问题上着想,起初以为一个简短的报告可完;哪知道一郑重的研究,竟费了20年,成一部空前的著作。注75于是这一个著名的集会,竟为近代的哲学开一个新纪元。

    洛克的哲学努力,就是要问明我们知识的限度究竟怎样。他否认“经院学派”和笛卡尔所说的“先天的观念”;而认定知识的起源是由于“感觉”(Sensation)和“反想”(Reflection)而来的。“感觉”是送入观念到我们心里的渊源,“反想”是我们对于这些由感觉而得的观念之运用(Operation)。心中本无所谓“先天的观念”,所以没有“感觉,”就没有知识,即“反省”亦无所施。他以最耐烦的考察,指出普通所谓“上帝”等等观念都不是先天的;“上帝”的观念都不是“先天的”,其余的更不必说了!洛克论到知识,总处处要求“明白”和“分明”的观念,并其起源。经验是一切知识的根本,我们不能超过经验以后去求真理。我们只是从个体去比较或推论,并没有不着根据而常住的“法象”可言。近代的经验主义,乃由洛克而立在坚固的基础上。注76

    但是洛克系统中的宇宙,只是当年所谓“牛顿的宇宙”。所以他的哲学还是二元论;他并不否认心以外的实体。所以他做“第一种质”(Primary qualities)与“第二种质”(Secondary qualities)之区别。如空间的积(Extension),他以为是实有的,是属于被知者的本体,乃所谓“第一种质”;如颜色等,则因知者的不同而差异,是属于知者的心里的,乃所谓“第二种质”。贝克莱以少年的天才,挥着哲学的长剑,要斩当年思想界势焰最盛的两条火龙————牛顿与洛克。他批评洛克,以为既然主张我们所有的知识仅属“观念”(Ideas),则当谨守着“观念”说话,不当再有什么“第一种质”与“第二种质”的分别,于观念以外,还认定有什么属于物质本身的东西。他建设他的“New Theory of Vision”,根本的问道:我们难道真能看见空间吗?还只是仅有两种东西的观念,而生出其间距离的观念?贝克莱以他极敏锐的析辩,认为空间是没有实体的。牛顿宇宙中洛克所认为最有实质的空间都消灭了,何况其余东西的实质呢?贝克莱利用洛克的知识论,以建设他绝对主观的“唯心主义”。他再追问道:我们常说一切实质的常住,究竟这话是什么意思;换句话说,我们究竟说的什么?譬如说这张桌子存在(Exists),当然因为我现在看见他,感觉他;若是我走出这房间了,我还是说这桌子在房间里。我这话有什么意义?只是说,若是我回到这房间里来,我还可以看见或是觉得这张桌子,或是其他的人也同我一样能知觉到这张桌子。我们说这桌子有气味,因为气味被嗅着;有声音,因为被听着;有颜色和形体,因为被看着与触着。我们所见到的,尽在于此,所以说是这桌子存在。若是说有一种不被知而绝对存在的东西,则说这话的人自己不知道他说什么。东西的存在,只是靠着知的观念,就是在知者的心里,其余并没有什么客观的存在。但是知者的心各有不同,何以所知的会相同呢?难道被知的能存在各个知者的心里而不差别吗?因为解决这个困难,于是贝克莱说是有一个“共同的心”————无以名之,可以名之为上帝的心,————这就是所谓贝克莱的唯心论了。贝克莱的错误,经以后多少哲学家辩正的,就是把被知者的本体,与受知的这件事相混淆,以为“本体的存在就是知”(Esse is percipi)。但是要校正这点,应付贝克莱之聪颖过人的辩难,已经费多少思想家的劳心苦思了。开近代哲学中玄想真正的门径,而为纯粹知识企图的,贝克莱当为最有贡献的一个哲学家。注77

    休谟一方面根本赞同贝克莱对于洛克的批评,以为我们既然说知识是限于“观念”,便当谨守知识范围在观念以内;他方面却又反对贝克莱的唯心论,而否认有一个“共同的心”之存在。休谟以为一切知识起自感觉的“印象”(Impressions),而“观念”是由“印象”而成。我们所谓知识,只是所得观念之连合(Association),而问其彼此之间“相符合与不相符合”(Agreement and disagreement)。就平常所谓因果律而论,难道真是事物之间有这种本身的因果吗?我们在观念的符合与不符合而外,有什么根据可以说他们本体上是有必然关系的?我以前说过,太阳明早从东方出来与否,休谟分析的结论,尚以为没有绝对的因果关系在里面的。以人人信为一定太阳明早从东方出来的这件事,尚且如此,其余更何消说?所以从前许多哲学家认物体除我们所知道的方面而外,还有什么本身的原质(Substance),在休谟看去,是绝对没有根据的话。说的人把他自己所说的超过他所能知的范围以外,所以简直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。休谟与洛克同意,以为真正的知识,必须本身不喻自明(Self-evident),但是他搜求殆遍,找不到这种知识。数学还可以当得,但数学也只是分析并综合他自己的概念,以问其一贯(Consistent)和矛盾与否,并无另有什么客观的本体为其参正。所以休谟哲学的究竟,成为纯粹的怀疑主义。他的论断,虽然经以后的思想家批评其不当,而其批评的精神,则弥漫于知识界的全体。他把哲学内部所有“积重难返”的思想,一齐从根本上搅动了。注78

    康德在哲学上最大的贡献,是他的“批评哲学”,是根据休谟这派的知识论而来的。他常说他从休谟学到知识的限度,从卢梭知道人的尊严。他和休谟根本同意,以为我们的知识,是起于经验。感觉是一切观念之所由生。但是他又不满意休谟的怀疑论,以为我们所有的知识,真确与否,是无从知道的。我们究竟有可靠的知识吗?康德的回答是有的,如数学及物理学皆是。但这只是我们的理性对于现象界的立法,因为我们有普遍的理性,能强迫经验在现象界供给我们的材料,就他的范围。在这现象的部分,是我们知识所能统治的区域,不会错的。这就是他的理性主义。但是不要忘了,我们理性的立法,仅及于所得的感觉张本;至于物质的本体如何,康德公认我们不能知道。他的Ding-an-sich是非我们知识所能及的。那究竟是什么呢?讲到此地,就康德所谓知识的全体而论,竟落入比休谟更大而更要精密的怀疑论了。从康德的纯粹的理性说起来,所谓“合理的神学”,“合理的宇宙论”等,是不可能的。但是康德又舍不得这些东西。于是用他非常知识论的(Extra-epistomological)手段,以为这是人类“实际的理性”的要求。从这部分建设他的“超象主义”(Transcendentalism)。以伦理的借口,建设一个高高在上,人人可说而无人能知的境界,安放“上帝”(God)、“不朽”(Immortality)与“自由意志”(Free will)三位天尊。但是这已经超出他的知识以外去了。

    康德在哲学里建设所谓哥白尼革命(Corpernican Revolution)尚未成功,已经死了;但是他的问题,还不曾解决的。他留下一个大大的二元论;一边是知识所及现象界,一边是知识所不及本体界,这两方面如何可以接近呢?于是他的后起者分两大派别。悲观的方面重要者为叔本华。他以为宇宙的本身,并没有两界的分别。世界只是一个盲目冲动的“意志”(Wille);而所有的现象都是他的“表现”(Vorstellung)。这种意志盲动而不肯息,所以人生只是不得不如此。其结论只有悲观。但是他唤起“自动的”(Voluntaristic)观念,反为近代詹姆士一派接近乐观的哲学之一位先驱,思想界相互的影响,真是有趣极了。至于当时乐观的方面,重要者当然推黑格尔。黑氏以为本体界不但非不可知,而且就是成于知里。他是创造一种特殊逻辑————相反相成的逻辑(Logic of contradictions)————的人。他以为每个“有”里面就存下了一个“非有”,不然,我们所说的“有”就没有意义。譬如我们说“左”,里面就存下了“右”,说“前”就存下了“后”,说“正”就存下了“负”,说“是”就存下了“非”,……若是没有“非有”,“有”就没有意义。他以为逻辑虽然像是讲“形”的,但是决不是讲虚形。因为照他的逻辑,则“形”自生“质”,“形、质”互相创造,而成无限的“未来”。思想是本体的本体,逻辑是宇宙的中心。所以在黑格尔系统之中,知识论不但在本体论之前,而且是最高的本体论了。注79他的这种影响,在近代哲学界,还有相当势力。如罗伊斯、博赞克特、麦克塔格特、克罗齐等,都还袭他的遗产呢!

    19世纪中叶具有雄厚科学根据之知识论者,当数马赫、基尔霍夫,至皮尔逊而大为普及。这派以马赫为代表,是很适当的。他们的努力,是推广休谟的精神,从所谓心的科学到物的科学。物理学在历史上总算最客观不过的了。但是马赫分析的结果,认为我们所指的物体,只是一组感觉的聚合。他是把因果律攻击得“身无完肤”的人。他的学说本身是与当年“联想心理学”(Psychology of Association)很接近的;但是他不取联想之说,而代之以“思想的经济”。他反对康德的Ding-an-sich,以为我们所知,不出于感觉的组合,则所知当然不能出此范围以外。他不承认“时间”、“空间”,如康德所说,只是我们的直觉;但是他又常以时间只为“时觉”(Zeitempfindungen),而空间只为“空觉”(Raumempfindungen)。他们都不是客观的物体,仅为感觉的系统。马赫却又不愿落于休谟的怀疑论,于是他以为我们之所以组合感觉,是有一个“觉念”(Verstandesbegriff),综观各种感觉,为思想经验之用。这是从经验发展的程度里生出来的,不是康德所谓“先天的”自我。注80这点颇像詹姆士意志之说。实际上马赫和他的学派,是“实验主义”的前驱。有人以为“实验主义”专从“生物科学”方面发生出来,是很错的。其实,在物理学,数学各方面,“实验主义”正有同等之根据,亦如新唯实主义根据于康托尔、皮亚诺等在数学和逻辑上的贡献一样。

    说到当代哲学中的两大派————实验主义与新唯实主义注81————所争之要点,还是知识论的重要问题。“实验主义”不过是詹姆士和杜威哲学系统中的一部分,是他们所主张的“科学态度”。注82而且詹姆士曾说,这个名词是不幸的用成,但是现在已经来不及改了。注83他们的玄学本身,就是“彻底经验主义”(Radical Empiricism),注84即“新唯实主义”的内容,也并不能加以绝对“新”的意义。以一个名词,去代表一派哲学,更加上一层“望文生义”的解说,是很危险的事。其实两方面名义和态度虽有不同,而其内容所论列,尽可有相同之处。有如(1)新唯实主义讲“关系”(Relations),彻底经验主义也讲关系,而且推广关系的范围,在仅仅逻辑的关系以外。(2)新唯实主义讲实体的存在,彻底经验主义又何尝否认实体的存在?注85而且主张人事的“事”与自然界的“事”同样真实。(3)新唯实主义谈真理的存在,彻底经验主义何曾否认真理的存在?其双方不同之点,重要者只是(1)彻底经验主义以为无论如何谈关系,“知者”的这重关系,不能抽出在一切关系之外;而新唯实主义欲将知者的关系退出,仿佛欲超越一切而数其他系统,此点在逻辑上尚有困难。注86况且许多尚难以逻辑系统决定之关系,也是同样真实而不能不问的。(2)既然知者的一重关系不能避去,所以彻底经验主义以为知者不免影响及被知者,至少被知者非由知者不能被知。注87而新唯实主义则怕死了“Egocentric predicament”与“Value-centric predicament”,注88恐其影响真理的独立性。彻底经验主义则以为知者的关系既然不能避除,与其“掩耳盗铃”,何如公开提出来讲,在各种关系中定其相当的位置。(3)新唯实主义以为真理是一种非心非物的“通则”(Universals),一发现以后,就可以离开个体(Particulars)而常住。我们知识的责任,不过是去发现。彻底经验主义则以为真理只是从个体间的关系而得,不能离开个体而常住的。这种真理的发现,只是我们知识的机能。有人以为新唯实主义与彻底经验主义对于真理之争,是在主张有“绝对的真理”与否,并非扼住大体之论,因为新经验派仅可以承认绝对的真理之存在;只要个体间的关系永久不变,又何尝不可以说是从这里求得的真理是绝对的真理呢?注89有些哲学的争端,一部分是由于名词的不同;从内容考察起来,其相差并不如此之甚。如近来新经验派里,唯实的空气颇重。注90而罗素的哲学里,也很带休谟现象论的精神。注91如罗素近来接近詹姆士派及行为派的心理学,怀特黑德建设他的“Naturphilosophie”,以“思想”与通常所谓“物的现象”并论,注92都是两方交切接近的征兆。不过因为参考系的不同,还是各人发挥其系统罢了!

    当17、18世纪以前,本体论笼罩一切的时候,哲学界大有鄙视知识论的空气。洛克为近代知识论立一个新基础。经过贝克莱、休谟、康德等位大贡献以后,知识论与本体论已发生不可解的关系。而其注重的趋势,与以前大不相同。30——50年前英国大学里的哲学讲座,大都叫“Mental and moral philosophy”,与中世纪的所谓“Natural philosophy”适成对象。New English Dictionary是集合英国当代学者“体大思精”之作,其中有一条对于玄学之诠定,以为是治“本体与知识的科学”(Science of Being and Knowing)。虽不必谓玄学之内容尽在于是,但二者同为玄学中之重要部分,是无可疑义的。

    为什么知识论与本体论成这种不可分解的现象呢?主要的原因是:

    (1)不但要问我们知道的本体,并且要问我们是否能知道这本体。

    (2)哲学既然要与一切事物以基本的解答。思想是宇宙系统中一件很重要的事,自然不能除外。譬如在中国画一张详图,于中国所有的东西一点不漏,则图中必有本图的一个地位。何况比这更重要的思想呢?

    Ⅱ

    于玄学的基本问题和性质,我们既然有一个明了的观念。现在我们要问的,就是玄学如何能够尽他所负的责任。仔细审察起来,我们知道他的方法与机能有重要的两方面:

    (一)批评的(Critical)

    赫胥黎说科学是有组织的常识。这话可以从两方面看:一方面是不对的,一方面是对的。不对的方面是科学不但不是有组织的常识,而且往往与常识相冲突。常识以为地球不动,是太阳东上西下的。科学以为是地球自转,而且伽利略等几乎以生命换这种真理。常识说一块木板是静止的,科学以为是多少电子的组合,无时不在动荡运行。常识以为水就是单位,科学以为是H2与O所合成。许多科学家费了研究得来的结果,为常识所不信。对的方面是:科学虽然比普通所谓常识更进一步,但是科学的基本假定,许多还是建设在常识之上的。譬如细考全部欧几里德几何学,其所首立之公理(Axioms)与公设(Postulates)等,不只是根据一种本能的知识吗?注93“直线为二点之间之最短部分”是我们常态的人都能一望而知的。但是两点间的最短部分,就是直线吗?若是把时间的进向算进去,是绝对不然的。但直线的性质究竟如何,在欧几里德几何学的范围内尽可不问,而能根据他的假定,建设全部合用的系统。其余各种科学所根据而认为当然的观念,如时间、空间、延积、物体种种,在科学方面也尽可不问。但是一问下去,就生出许多与科学认为当然者迥然不同之新说,为思想界另辟一天地。注94可见我们所谓“常识”(Common sense),只是“常愚”(Common ignorance)。科学自身既以反对一部分之常识,身受攻击,而卒阐明真理,又何至于自存成见,不令玄学审察其所根据他部分之常识,使知识的搜讨更另辟一重光明的前路呢?

    (一)多少基本的观念,科学用他们做基础,而认为不须再问的,玄学就以最批评的眼光和方法去问。因为要真正把知识放在最经锻炼而最清晰可靠的地步,是非此不可的。最普遍的莫过于时间和空间的观念。科学家以Schematic frame计算时间,而量度空间,我以前说过,其所得只是“时间中的断落”和“测定的度量”。究竟时间和空间是可以分的呢,还是不可以分的呢?究竟他们的关系是怎样?亚里士多德以为一方面有绝对的时间,一方面有绝对的空间。注95欧几里德还是生在希腊人静止的(Static)世界,注96所以睁开眼睛来,只看见无数的点子(Points),而造成他的三进向的几何学。就是科学界不世出的天才如牛顿,也对于绝对的时间与绝对的空间是两方并立,绝无疑义的。牛顿说:

    绝对的,真的,数学的时间,自身存在而不须问到其他物质的关系,齐一的顺着自己的本性,永远流过去。……绝对的空间,在另一方面,本身独立,而亦不顾与其他物质之关系,永久是不变不动的,常在那里。注97

    这种的观念,在思想界全体主持了两千年。康德是在科学史上有位置的哲学家,于牛顿力学是极有研究的人,在哲学方面又不免受贝克莱的刺激,————于是从根本上发生疑问道:时间、空间是真有的吗?常识以为他们是独立存在的实体,物理的科学也是如此假定,认为当然。但是仔细反省,我们不禁觉得我们住在一个怎样可笑的宇宙里。一方面是三进向的空间世界,中间是空无一物,像一只船一样,任我们在里面移动;一方面是一进向的时间,像一根船桅,或是一匹白纱一样,不停的下垂。这两样东西怎样能到一起呢?如果没有事物,这空无所有的空间也依然存在,则他的本身究竟是什么?既然他是空无所有,而又说他是独立存在,则请问是什么东西,使他从“无有”(Nothing)而达到“有点”(Something)的境界?这个空间的船身,是有墙壁的吗?是有限的吗?认这种空间为有限,是在情理之外的;因为一说有限,则限以外必定还有东西。并且我们既不知道他的区分,又不知道他之所以别于“无有”,反而说他是存在的实体,我们究竟说些什么?空间既然如此,说到时间,更有趣了。时间成于“过去”和“未来”的两大段,而中间有一个不停前去的“现在”。过去既然不存在了,将来又不曾存在,仅存不可停留的“现在”,捉摸不到的界于二个“不存在”的中间。这是何等可怪的现状?我们所谓有绝对存在的时间,从何处说起?所以康德分析的结果,认为“时间”与“空间”都不是真实的,只是我们的直觉。注98直觉用这种“镜架”去安放事物。康德所以叫这种存在,是“存在的无有”(Ein seindes Unding)。这种精锐的批评,在哲学界占势力者百余年,也可以见得他影响的雄厚了。注99

    近代自哲学界内部发动,唤起时间真实观念的,当推柏格森。注100柏格森指出普通科学所谓时间,只是一种机械的时间计算,并非时间的本体。他以为真正的时间,是物质的,是在事实里面的。时间有他自己的历史,不是一成不变、茫茫无际的。所以每件事实,因为带了这种“真时”在里面,都属于各有个性的特殊创造。柏氏之说,在玄学的析辩上自能站得住,于事实上也能得着正当的理由(Justification)。柏氏在哲学的贡献上,最能独出心裁的(Original),我以为就在这点。而附和柏氏的,往往偏重他的“直觉”,或是仅取其神秘的或浪漫的观念,而“真时”的观念,仅处于次要和解说他种观念的地位,我以为注重所在,实在未得其当。注101

    从科学方面唤起时间真实观念的,当推明科夫斯基,因为他的四进向的公式,实为爱因斯坦学说的一个重要的先驱。我现在禁不住的把这公式稍加解释。若是我们要求P点与Q点间之距离,在旧式三进向的几何学里,我们只须为P及Q各立一Coordinate Axis.交于P及Q以外之任何点,而成直角。自P与Q点各画一直垂线至其各自之Axis,根据这两根直垂线的性质,而构成直角三角形PaQ,即以PQ间的距离为弦。于是(参看第一图中XlY1系统的构造)。若是我们另择任何点为另外两根Coordinate Axes之交点,按照上面同一原理的构造,则亦等于(X′-x′)2 +(Y′-y′)2(参看图中X2Y2系统的构造),不问其Axes如何,PQ的线总是等于以下的公式:

    不会差异的。若是以X, Y, Z各代表一个进向,则我们仅把Z的数量加进去好了。这个三进向计算的结果,不问Axes如何不同,是不会差异的。明科夫斯基指出来这种算法,如不把时间(T)算进去,就不会准确,因为时间和空间是不可分立。要知PQ之确性,无论我们用若干进向的参考系,其中总少不了T的一个进向。如要去比较从不同的参考系中求得的结果,也当减去其时间进向中的差别。宇宙不是点(Point)的,是合空间与时间在一起的事(Event)构成的。如以X、Y、Z是代表第一次事三进向的空间,T代表其时间的进向;再用同样的参考系,而以x、y、z、t代表第二次事的四进向;而C为常度;则我们要求这二“事”中的准确的共性,当用这个的公式,然后可以说是不问参考系的如何不同,其结果校核起来,可以不生差异。我们平常听说两点中最短距离不见得是直线,未免吃惊。进向的名词,几乎成为神秘。但是从这种的方法讲起来,便可恍然大悟了!

    第一图

    爱因斯坦四进向的宇宙,就可以从这里领会。爱因斯坦学说之所以接近哲学,正是因为他不是仅取科学中现成“镜架式”的空间和时间基本观念,而且追问空间和时间的本身。他的解答在科学方面,可以说是比较最能满意的。但是要根据他组织成一个大的哲学系统,解释所有哲学里的问题,则还要经过许多困难。如怀特黑德等正在努力,但是尚为“开创之业”,还说不到“未竟之功”呢!

    (二)不但是科学的基本观念应当在玄学的审查之列;而且根据科学结果而作的推论,也是要经过玄学批评的。一种学说或一组命题,往往在他的本身范围以内,是能自圆其说的,而一推到其他的“论界”,便发生种种困难。而且错误之来,也常是在不同的“论界”转换的时候。治逻辑或数学的人,总当有这种经验。譬如爱因斯坦的相对原理,在物理方面,可谓最能满意的。我以为他唤起参考系的观念,于知识论上也有重大的贡献。但是要把他来推到宇宙论及所有的事物上,其中尚有许多逻辑上和事实上的困难。这种相对宇宙论之说,在爱因斯坦以前,说明最详而最受征引的,莫过彭加勒。彭加勒在他的《科学与方法》里说:

    我现在巴黎城里的一个指定的地方,有如Panthéon,注102于是我说:明天我将回到此地。若是有人问我:你说回到此地,是否意谓回到这空间中的同一地点?我不禁想说:是的。然而我偏错了,因为到明天地球还是不停的带了Panthéon这块地方转,经过二百万启罗密达的路程。若是我要想说得准确一点,我也还是得不到什么确定的意义:因为地球行二百万启罗密达,不过以太阳为标准而说;太阳的运行,又须以银河(Milky Way)为标准而说;而银河又在运行之中,其速率我们无从觉察。所以我们对于这个Panthéon的空间一天更换了多少,是完全不知道,而且永久也不会知道的。注103

    有夜我在哥伦比亚大学一个哲学研究的集会里,读一篇讲时间的论文,引到这段。读到此地,杜威教授立刻就止住我道:彭加勒的推论,如果是能有意义,岂不是先在逻辑上假定(Assume)了一个绝对的空间?不然他的推论本身以何为据?我当时虽然感受这个困难,但是还不觉察他根本上的重要。隔了两天,伍德布里奇(Woodbridge)教授看见我这篇论文,对于这段征引也发生同样的问难。我于是再和他举彭加勒的话道:

    我自己只是永难除去的幻觉之牺牲,使我们相信一个绝对的空间;我思想着地球以椭圆的轨道,绕着太阳走;我们再把他定为30启罗密达一秒的速率(Velocity)。但是他真正的速率(我以上所说当然不是他本身绝对的速率,因为所谓绝对的速率,毫无意义;所谓速率,仅就其对“以太”的关系而言),是无从知道的,也是无法知道的。他作兴会大十倍或百倍,于是所发生的改变也作兴大百倍、万倍。注104

    乃伍德布里奇又问道:他如果在逻辑上不先假定一个绝对的标准,他所谓大十倍、百倍,是比什么大?他在说什么?他自己所用字句本身的意义,就不能使人明了(Unintelligible)。如果什么都是相对的,我们根据什么说他是相对的?好利害玄学家的辩证(Dialectics)!他们的思想是步步经过考察和锻炼来的!是一步不放松的!

    于是知道相对论内容的可以说:在相对论系统之中,我们自有法子。因为什么都是相对的,而光的速度每秒钟186,330英里,是不问观察者的观察点如何及其相对动量如何,都是一样;换句话说,无异绝对的。这个光率,是量一切相对事物的标准尺。相对论的本身根据这个绝对的东西,可见“相对原理”原非妥洽的名词。况且这个每秒钟186,330英里的光率,难道不是以绝对的空间的名义(In terms of)诠定的吗?但是科学家说到此地,就归之于实验的证明:这是一件实验结果的事实(Experimental fact)。从迈克耳孙-莫雷(Michelson-Morley)的实验,得到这个结果;爱因斯坦以此为一个基本的出发点。哲学家对于事实(Facts),并不否认;但是对于事实的诠解(Postulate of facts)就不很放松了。注105我们如果承认不能不照理性说话,这个逻辑上的困难,难道不当过问吗?就是这点,已经足以供一些凭相对原理以建设哲学的人,如怀特黑德·卡尔等的劳心焦思了。其实,物理学上的相对原理是一事,相对原理的宇宙论又是一事。爱因斯坦自己是很守物理学家本分的人;注106而研究相对原理的人,常常于宇宙论方面,作些不平衡的注重。怀特黑德于这种情形,曾经严重的抗议。我以为他的抗议是应当的,而他的解答,实较其他的玄想为胜,免除很多困难。其实种种根据他的推论尽可失败,而物理学上的相对论仍然可以真实,留待将来思想家作更圆满的解答与推论。注107我决不是说不可从相对原理建设哲学,————相对原理现在实在激动哲学界许多想象,————我也决不敢说现在相对原理的哲学就可以解答哲学里的一切问题,避除一些应当诚实对付的重要困难。我对于相对原理是极尊敬而推崇的人,但是为知识的忠诚,也不能令许多难点含糊过去,做不曾消化的解答。要尽这种不肯含糊的责任,就是玄学的功用所在了!

    (三)不但批评到一切推论的真实,玄学并且要审查立论的方法之本身。这点极为重要,因为方法上发生错误或不完备,则其所得的结论也跟着错误。有如归纳法,在一部分的科学家,以为是再真实不过的了。他们最得意的话就是:如果你不相信,我列举事实给你看。归纳法是科学方法中重要的一部分,谁也不否认。但是归纳法就可以代表科学方法的全体吗?归纳法本身就是真确的方法吗?设如我们从逻辑上一省察,则归纳法本身的真实,既不能反证其不对,也不能顺证其对。何以说不能反证其不对呢?因为归纳法所对付只是一部分张本中的概然;我们断难尽得所有的张本。即有新的张本添入了,使以前所得论断不能适合;但是这些张本合以前的张本成为一组另外的单位,已不是以前的原组。而这种我们认为在后组不合的归纳原理,在前组仍然可以适合。所以我们不能从事实里证明归纳的原理是不对的。为什么从事实里又不能顺证他是对的呢?因为将来的事实,只是核覆以前的原理;若是我们要找新的事实去证明归纳法之真实,则我们一动手找,就已经先假定了归纳法。换句话说,就是已先作逻辑的丐词(Begging the question)。以大家几乎视为当然的归纳法,一仔细审察起来,已经陷入这种困难的境界。若是我们说话还不能抛弃理性,就只为知识的兴趣起见,难道对于这种情形不当审察吗?注108

    更举一个例,如旧式逻辑里的矛盾律。矛盾律说:“没有东西可以同时是这样又不是这样。”这是平常所谓思想三律之一。其实近代逻辑家发现这只是“事实律”(Law of facts)而不是“思想律”(Law of thought)。注109因为我们看见一株松树,既然是松树,就不能不是松树。积了这种的经验,于是下这个结论。思想对于事实判断的时候,当然还可适用。但是对于思想本身的运用和分析,这条定律就笼罩不住了。我所以特别提出这条定律来,是因为哲学上有许多争端,都是由他而生的。如自芝诺以至布拉德利(Bradley)的那派哲学家,都是利用这条定律,以非动非变,而反对分析。所以我忍不住了要谈到哲学上最著名的芝诺之谜。

    埃利亚的芝诺(Zeno of Elea,约490——430 B.C.)是希腊一位重要的哲学家。他的大谜共有四个,注110而其所要证明的基本原理只有一个,就是:“非动”。我们所谓动或变都是幻觉;宇宙的本体是静止的,是不变的。他的方法,就是利用分析,把动引到讲不通的地方。现在且举他的阿基里斯(Achilles,希腊最善跑的勇士)与乌龟赛跑这个谜。此谜之中,虽然特别借“即在常移的界中动亦不可能”为说明,但其原理和根本分析方法都是相同。我现在先把这个谜的本身说明:

    阿基里斯与乌龟赛跑,要从A点跑到B点。阿基里斯以勇士而和乌龟赛跑,为公平起见,当然要给乌龟一点便宜。所以乌龟从AB线中之C点起程,而阿基里斯从A点起程。为计算的便利,我们叫全体路线为y,而阿基里斯让乌龟的一段路线为x,而x为y中之一部分。但是阿基里斯让乌龟的便宜虽有限,而阿基里斯总追乌龟不到。为什么呢?这不是我们眼见的“幻觉”可以为凭的,因为在分析的原理上是说不通。因阿基里斯要经过y的全线,先要经过y的1/2,要经过y的1/2,先要经过1/4,而1/8,而1/16,而1/32,而1/64而……无穷分数。所以阿基里斯连一动都动不来。假定让阿基里斯动成了,则也当让乌龟动。乌龟跑得虽慢,但是于无穷的最小分数之中,阿基里斯动了一点,乌龟也动了一点。无论如何,乌龟所动之点总在阿基里斯前面一点,阿基里斯莫说一世,就是一万世也追乌龟不上。因为从分析所得,我们知道两个困难:(1)在未经过全线的时候,当先经二分之一,四分之一,八分之一,十六分之一,……至于开始就不能起身。(2)根据同样的理由,假定能够起身了,则在未经过全部之前,预先经过一半;未经过一半之前,又有一半的一半,……至于无穷的分数里,总先剩下一半要经过的。所以无论如何,总不能走完全线。在这两种情形之下,动都是不可能的。

    第二图

    这个极聪明的分析,不但开一个很大的学派,而且刺激思想界二千余年,使反对党看见他还是一个大斯芬克司(Sphinx)。一直到19世纪后半叶,数理的科学之进步,于分析问题,有更深一步的研究,才得着圆满的解决。现在请讲芝诺分析错误之所在,及其解决的方法。

    (A)芝诺错误之所在,在于忽略了分析里面很专门的一点,而不曾把时间的成分顾到。我们不要忘了芝诺所给我们y与x两线是有限的(finite)。x既为y中之一部分,故x小于y(作x<y)。所以从x而达于y,其间有n的次数,而y=nx。把这公式换过来,则,因为x只是y的分数部分。若是我们依着芝诺的让步,允许阿基里斯可以起身,则其所经之全线,是理论和实际上所当共有的。但芝诺反而先假定之所得,不能等于y,而小于y,因为他以为赛跑的走了一半,还有一半的一半,要走至于无穷的分数,所以是永久不能走完y线的。(在这一点,乌龟与阿基里斯受同样的束缚,乌龟的过于阿基里斯之处,也不过是百步与五十步。)所以把他这个假定用公式表现出来,就是<y。若是以t为时间的单位,则nt的时间所经过的路线,照芝诺所说,不是y=nx,而是。借用数字来表现,若令,则在n×4的时间,芝诺以为所经过的全线y不能为,而为(不问x价值的变动如何)。于分析的理论和真实都说不过去,因为他的前提首先立错了。

    这个难关被我们打过去了。但是设如芝诺不令有任何起身,换句话说,就是不让那一步,而令任何赛跑者都起身不了,我们又怎样办?我们的回答是:芝诺不能不让他们起身,这不是我们诉之于“幻觉”,乃是诉之于芝诺自己定下的分析条件。因为芝诺给我们x(或AC)与y(或AB)两根线都是有限的(finite)。在有限的线中,无论你如何分1/2,1/4,1/8,1/16,1/32,1/64,……到无穷小的分数,总不能等于零,就是到推论中绝对无动的境界。所以x的分数无论如何之小,既不能等于零,则他底下已经带了一个t的成分,为x/t,这就是经程中的“齐一速率”(Uniform velocity)。在同是一个分析之中,自己定的而自己忽略过去,在思想的根本上能够受允许么?

    况且“齐一进率”(Uniform rate)不但是实有,而且是芝诺自己假定的。即进率常在变迁之中,也不能引为借口。因为无论如何,苟分数不能到零,则t的成分是逃不了的,就是x/t总在那里。所以在nt的时间,所经过之理论的与实际的路线是y = nx,而不是。注111

    (B)以上那个分析,对芝诺之谜的本身错误,既已暴露出来,而得适当的解决;再进一步论到芝诺和他的学派————包括布拉德利————之立论的根本,乃是由于以下两条假设:

    (a)全大于分————所以乌龟可以胜阿基里斯,而乌龟与阿基里斯同不能走完y的路线。

    (b)动与不动不能同时并在————所以芝诺以为分析所有的动都是步步的不动积成的;既属不动,而又名之为动,岂非不通之至。

    这种假设,都是根据于矛盾律而来。到现在芝诺的同派布拉德利还抱这种分析法————虽然比芝诺更发挥尽义,————以为我们所知的都是“表面”而不是“实体”。注112而反对派主动的柏格森,则抓住这个分析,以为既然有动,而分析以为无动,所以分析是靠不住的,是失真相的:所以根本反对分析。注113其实近代数学的分析,并不会失真相,也决非芝诺“引到不通”的方法可以羁束的。如近代数学中的“无穷”(Infinity)论,讲“一一符数”(One-one correspondence),就是一个极大的成就。照这种分析说来:全不必大于分,而一段距离可以同时为“无穷”而又为“有限”。这怎么讲法呢?譬如我们有AB一线,用一种度的单位去量,是有限的(有如说是若干寸或若干分)。现在用AB这根线为底,而造AOB之三角形;又引申OA与OB两边线,成一更大之三角形,以A′B′为底线,为△A′OB′。当然A′B′的长度大于AB。但是自O画任何线达于A′B′,必经过AB,A′B′可以延至理想中无穷的长,但是凡在A′B′可以找得到的一段或一点,AB之中必定有相符的一点:所以AB同时可为无穷。若是以a与b代表两个符合的Series中之一事(Instant)或一点(Point),而以R代表关系,则其关系非如普通所想axRby,而为axRbx,ayRby,azRbz……。这种关系是转移的(Transitive),而不是加号的(Additive)。两件事(Instant)可以相连,而同时可以独立。其相连并不损害其独立。所以芝诺派矛盾的攻击,完全没有用处。注114这种分析方法可以叫Analysis in situ,仅可以分析而不失真相,分析反可以助我们对于真相深一层的了解,所以柏格森对于分析的攻击,也尽可罢休了!注115

    第三图

    这并不是知识的斗牌,为吃饱饭而没事干的人所做的。世界上第一流的思想家为了这个问题劳心焦思了数千年。因为他的结论涉及宇宙的根本问题;而自己不深入方法里面去考察,是不能纠正其结论的。这种知识的搜求,难道不代表人类思想的一种最高活动吗?

    (四)不但对于科学的基础、推论和方法,是要经玄学的审察;就是玄学内部的各系统,也要经过这种批评的。譬如笛卡尔自己主张一种“系统的怀疑”。他疑到最后,得了一个“我想,故我在”(Cogito,ergo sum)的结论,以建设他的哲学。在笛卡尔以为再疑不下去,在常人也以为再无可批评的了。但是在玄学家看去,这句话有两个大毛病。第一,笛卡尔没有根据可以用第一身:“我”。“我”的统一性,是一个极复杂而困难的问题。不能以一方面的动作,而据以为真“我”的统一。他只能说:有思想,所以至少有一件可靠的事在进行。正如柏拉图所谓γιγυòμευου,而怀特黑德所谓“事”(Event)。第二,思想是知识论的问题,而存在是本体论的问题,笛卡尔所谓“故”(ergo),究竟是什么关系?是等号的呢,还是因果的呢?笛卡尔并没有详细的解答。以后的哲学家如斯宾诺莎(Spinoza)的哲学,则以为“思”(Thought)与“积”(Extension)是同一实体————上帝————的两方面。而洛克则分离的建设知识论;虽为以后研究本体论者另辟一门径,但其本身与本体论对立,所谓“洛克二元论”这种关系的讨论,以后不曾停止,而本体论与知识论的关系,遂日益难分。近代唯实主义的哲学家如伍德布里奇、怀特黑德等,都认思想也是一件“事”,是同样的实在。但是这样的主张,恐非笛卡尔始料所及了。这种的批评,不是“门外汉”所能梦见的,要是求真理的兴趣不绝于人类,又安能不有人从玄学内部着手呢?

    从这种玄学的活动里,使我们对于事物,有深入一层的眼光,引起知识界多少问题。以前有人主张,以为凡是科学解决不了的问题,并入玄学:玄学几乎成了一个“逋逃薮”。其实从这玄学的批评方面看来,玄学只是唤起多少问题,供知识界全部的努力,科学也自然... 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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