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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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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以前埃米尔从不需要闹钟。有一段时间,他听到楼上房间传来低沉的闹铃声,即使是闭着双眼,也能感受到太阳从百叶窗细缝射进来的光线。

    那个阁楼间他住过,房间稍稍高过他的头。他熟悉每一个角落,包括里面的铁床、深红色的被子、盘旋状木三脚架上的脸盆、地上的珐琅质水壶,以及经常被拖来拖去的一块深棕色小地毯。他还能在用石灰刷白的墙壁上勾勒出每块污渍的轮廓,在披着天蓝色长裙的圣母石像上描绘出斜而窄的黑线框。

    他也熟悉阿达身上刺鼻的臭味,有点像野兽的气味。阿达很贪睡,总是很难摆脱睡意完全清醒。她还没有动。闹铃一直在响,埃米尔听得不耐烦了。而他的妻子,在他旁边纹丝不动地睡在桃木床上。她应该也听到了闹铃声,但她什么也没说,甚至不愿动弹一下。其实这正是她的一种策略。

    现在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。天亮了。这个事实他睁眼之前就知道了,甚至在意识到太阳升起来之前,在听到鸟儿吱吱喳喳的叫声和两只白鸽的咕咕声之前他就知道了。

    阿达在床上翻了一个身,从一边滚到另一边,伸出她褐色的手臂,在床头柜上的大理石雕像上摸索着,企图寻找什么。她的衬衣是敞开的,一直开到胸脯。

    有时她睡得太沉了就会把闹钟打翻在地,任由闹钟继续响个不停。但今天却不是这样。她把闹钟关了。瞬间,一切变得特别安静,没有一点响动。之后,她光着脚在地上找拖鞋。

    如果你问埃米尔那天早上他感觉如何,他一定会很难问答。闹铃响之前他就考虑过这个问题,事实上,他也没有感觉出那天早上和其他时候,和之前的几个周日有什么不一样。他并不害怕,也不想回想过去。他既没有不耐烦,也没什么感触。他听着背后妻子均匀的呼吸声,感受着她的温暖和气息,他妻子的气味和阿达的气味完全不一样,他一直都没能习惯。阿达的气味像变酸的牛奶一样刺激得让人想吐,一大清早就能充斥整个房间。

    阿达还没有回阁楼洗漱。一般只有当一项巨大的任务完成之后,她才会回到楼上洗漱。她不穿长袜,不穿衬裤。一件短衬衣,然后再在上面套上一件浅红色的长棉裙就够了。

    梳子差不多刚刚碰到她的头发,从她乌黑浓密的头发中滑过一遍,她就急匆匆地开门下楼。她下楼时经常把拖鞋都给跑掉了。

    她穿过旁边的一扇门来到一楼。埃米尔继续听着她的一切行动。即便是不听,他也能想象出她在做什么,他对房间里的这些习惯实在是太熟悉了。

    阿达扭一下玻璃门上的大钥匙,走进铺着红色方石板的厨房,然后打开所有的百叶窗。窗外天空蓝得清澈,两棵橄榄树已经变弯,在阳台那边还有几株松树。透过山丘之间的一个凹地,可以隐约看见拉纳普勒波光粼粼的海湾。

    那两只白鸽像小鸡在砂砾中觅食一样啄着食。阿达忽然停下来,像是要一点点苏醒过来,好完全沉浸在早晨清新的空气中。这时候,拉沃夫人应该已经离开小屋,启程上路。她住在圣桑福里安小镇,离佩戈马城很近。

    埃米尔不急。教堂的钟声响起,但不知道是佩戈马城的还是莫昂——萨图城的。一辆汽车经过。阿达打开烷气炉子开始煮咖啡。

    他选择一周的最后一天,也就是周日,并且很久之前就已选定,但是如果他想改变这一决定,让事情一直拖延下去,也没什么不可以。他已经拖延了差不多一年。

    但是他现在一点也不想,而且也不觉得自己需要重新思考这一切。

    他的脉搏正常,他不害怕,也无所感触。他终于决定起床时,在楼下的阿达正在往咖啡里加水。此时,他还听到拉沃夫人的脚步声。他瞟了妻子一眼,却只看到被子里面隐约的身形,金黄色的头发,红润的耳朵,还有一只闭着的眼睛。

    他妻子要求表面上得一切如初,他们继续睡在同一间房里,睡在她父母睡过的那张床上,就算是非常不情愿,他们也还是会坚持睡在一起。而非常不情愿的情况发生过不止一次。

    埃米尔踮着脚尖,来到洗漱间开始刮胡子。不要以为这是为了不吵醒他妻子,其实这只是一种习惯。并且他一般只会在周日的早晨,或者集市日才会这样,其他时候,他就会像阿达一样晚些时候洗漱。

    楼下的两个女人坐在桌子旁边,边吃早餐边小声说着什么。

    现在已经是五月末,四月时大雨特别多,雨后则往往是连续几个星期的冷天气,四天中有三天刮着寒冷干裂的北风。一个星期前就差不多进入夏天,上午风从东边吹来,慢慢吹向海边,到了晚上,风就停了,夜晚特别静谧。

    他不确定阿达看他时的样子是否异于平常,他尽量避免接触阿达的目光。阿达为他端上咖啡,递上尼斯洋葱塔。他切了一大块,然后站在门口,眼睛看着外面,悠然自在地享受早餐。

    阿达什么都知道,他也不用过多地向她解释其中的细节,他们俩一直以来都少有话语交流。

    一天,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,应该是星期二,他只对阿达说了这一句:

    “下个星期天。”

    她压根儿就不关心为什么会选择周日,为什么等了那么久,差不多过去一年了才说。难道他害怕了?或者他可怜贝尔特?阿达或许这样想过。

    “篮子在车子里面吗?”

    拉沃夫人只是含糊不清地打了声招呼就一句话也不说了,给人感觉她不是这个屋子里的人。她是一个矮矮胖胖但却让人感觉很冷漠的女人,六十二岁了,三四个孩子都在法国的某个城市,并且都已经结婚。她不想成为孩子们的包袱,所以宁愿给别人当佣人,并且一做就做了很久,先是在戛纳的一个医生家里,之后又去了一个牙医家。

    两年前她再次结婚,结婚对象埃米尔不认识,整个巴斯蒂德旅馆也没有一个人认识。人们所知道的就是,一个周末假期,她在戛纳散步时遇到了这个丈夫。而他住在养老院里,每个星期四都会出来散散步。

    他也六十二岁。这次相遇之后拉沃夫人经常去看他,让这位老先生感觉无比温暖。一天早晨,人们很惊讶地在报纸上看到他们的结婚启示,这才知道他姓朱利亚。

    之后,她丈夫还是一直住在养老院,而她一直在巴斯蒂德旅馆工作。

    他们为什么要结婚呢?她从未回答过这个问题,或许是因为她可以继承这个男人的一点点遗产?或许只是出于同情?

    然而埃米尔一点也不为此烦恼,因为他并不是那种一心想找乐子而不断给自己制造麻烦的人。

    事情成为这样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,并不是他造成了这个悲剧,实际上,这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也很难说清楚。

    我们尝试回忆时,最困难的就是区分哪些是重要的,哪些是不重要的。我们先将自己置于一堆事情面前,有些看起来很重要,有些看起来无足轻重。然后我们才发现是自己弄错了,我们认为已经找到的原因说明不了什么,然后费尽心思去寻找其他原因。

    或者说,如果我们只满足于最简单的解释,那我们就能像报刊那样推理了:

    “那个船闸管理人醉了,所以用刀捅死了妻子。”

    为什么他会醉呢?为什么是一把刀呢?为什么被害人是他的妻子呢?更重要的是,为什么没有人想一下难道他妻子本身就没有想死的念头?

    因为,如果我们说有人想要杀人,那我们可以推测同样存在希望被杀的人,也就是说在一件谋杀案中,被杀的人和杀人的人都应该调查,以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。

    这件事说起来太复杂了,而埃米尔又天生不喜欢复杂的东西。他边吃着尼斯洋葱塔,边看着埃斯特雷尔酒店坐落的那一片地中海,心不在焉,并没有在认真地思考,至少没有动真格地在想。

    浮现在脑海中的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想法,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,他似乎也不想解释什么。

    他觉得形势已经很确定,他必须想出一个这样或那样的解决办法。很显然,他已经找到一个办法,并且他觉得非用这个办法不可。

    他耗费大量时间,整整十一个月,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这个办法付诸实践。

    既然这一天已经来了,再去质疑所有的付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。但他还是不敢尝试。当旅馆的生活和过去的每个周日一样重新开始时,稍微想一想这句话他都觉得好笑:

    “今天晚上,一切都将结束。”

    他多么希望时钟快点转。他站着吃完早餐,随即点燃第一根香烟,点烟时手微微颤抖了一下。这时阿达给他倒了第二杯咖啡,端过来,两人四目相对,他看出阿达的疑惑,这让他有点不耐烦。

    他之前对她说过:

    “下个星期天。”

    今天刚好是星期天,她没必要焦虑什么。并且她也不应该有什么不好的感觉,因为如果她知道将会发生什么,就完全没理由担心。

    总而言之,她只是一个偶然。或许这件事可以以另一种情况开始,涉及的是随便某个人,也许不涉及任何其他人。

    “埃米尔先生,我帮您准备了一个小清单。千万别忘了买巴马干酪……”

    拉沃夫人围着一条肥大的蓝色麻布围裙,提着一满桶水准备去清洗餐厅和酒具橱柜旁边的墙面。

    巴斯蒂德旅馆的装潢和剧院的装潢差不多,就是巴黎人和北方人心目中典型的普罗旺斯风格小旅馆,地面上铺着红色的石板,窗户边上的墙砖透明,赭红色的墙面旁边还有彩釉陶瓷的大花瓶。酒吧吧台靠压榨机陈旧的螺旋杆支撑,并且和你想象的一样,餐厅的桌子上铺着方格子图案的桌布。

    住在旅馆的两个客人,贝斯小姐和德尔库夫人刚刚起床,穿着圆点碎花长裙,头上戴着很大的草帽从楼上下来,准备去阳台上用餐。

    她们两位都是比利时人,年过花甲,每年都来海边住上两个月。

    埃米尔坐上雪铁龙2cv货车,启动引擎。他转过弯准备爬坡时,看到阿达站在门口,面无表情。

    这段路很不好走,右边是悬崖,左边是一条鸿沟。但是他却毫不放在眼里。不一会儿工夫,他穿过两条栅栏,经过一座别墅,来到一个小农场前面,然后走拿破仑路直向巴拉克地区开去。

    有几辆摩托车从后面驶来,朝着格拉斯的方向开去,大部分车上面载着的都是一对夫妇。有几个驾车的人光着膀子。还有几辆汽车和他擦肩而过向相反的方向开去,从车牌号看,车上的人应该从巴黎、瑞士或者比利时来的。

    他到了岩城后向右转,沿着墓地的围墙经过医院,先下到路易——布朗街,然后驶过跨在火车铁轨上面的过桥。这条路他一个星期要走三次,每次都是先把车子停在鲜肉店前,如果在肉店前没找到位置,就开到窄得不行的托尼——阿拉尔街,停在一家外墙喷着淡蓝色墙漆的乳品店外面,他就在那里买所需的乳酪产品。

    福尔城市场现在生意是如火如荼,只需一点就能说明旺季到了:大街上已经能看到几个女的穿着短袖,甚至是泳衣,戴着墨镜,头上还顶着多少有点中式的帽子。

    市场虽然热闹,但埃米尔觉得最好还是先忙自己的事。把眼前这些熟悉的画面先抛诸脑后。他可不能忘了自己有任务在身,不能忘了购物清单。

    “哟,埃米尔先生?最近生意好吗?”

    一阵奶酪的香味飘过来。女售货员站在那儿,皮肤白皙嫩滑,身上围着一个白得发亮的围裙。

    “就两个客人,一直都这样。”

    “慢慢来,不着急。昨天路上都开始堵了。”

    他在口袋里摸索出那张单子准备买东西,费了好大功夫才认出拉沃夫人的字迹。

    埃米尔其实不怎么喜欢她。在巴斯蒂德旅馆,她是一个奇怪的人,埃米尔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了解她,她没有融入到旅馆里,她工作仅仅是为了挣点钱。

    其他人可能也差不多。但至少不是一回事。比如说,如果园丁莫比欺骗他,他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原因是什么,这样的事不会成为秘密。他可能会不假思索地说:

    “莫比,你是一个小偷!”

    莫比指不定还会眯着眼睛贼贼地笑一下。

    天气慢慢热起来。埃米尔从天蒙蒙... 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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