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颜习斋先生言行录卷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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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常仪功第一

    每日清晨,必躬扫祠堂、宅院。神、亲前各一揖,出告、反面同。经宿再拜,旬日以后四拜,朔望、节令四拜。昏定、晨省,为亲取送溺器,捧盥、授巾、进膳必亲必敬,应对、承使必柔声下气。此在蠡事恩祖父母仪也。归博无亲,去此仪矣。写字、看书,随时闲忙,不使一刻暇逸,以负光阴。操存、省察、涵养、克治,务相济如环。改过、迁善,欲刚而速,不片刻踌躇。处处箴铭,见之即拱手起敬,如承师训。非衣冠端坐不看书,非农事不去礼衣。出外过墓则式,骑则两手据鞍而拱,乘则凭箱而立。恶墓不式;过祠则下,淫祠不下,不知者式之;见所恻、所敬皆式。所恻如见瞽者、残疾、丧家齐衰之类,所敬如见耄耋及老而劳力、城仓圮、河决、忠臣、孝子、节妇遗迹,圣贤人庐里类。非正勿言,非正勿行,非正勿思;有过,即于圣位前自罚跪伏罪。

    按:先生常仪功至老不解,病笃犹必衣冠,真“仁为己任,死而后已”者也!

    理欲第二

    先生曰:“理欲”之界若一毫不清,则“明德”一义先失;“刑于”之际若妻子未化,则“亲民”一义先失,又何以“止于至善”乎!努力做去,定要在此处求“自谦”,乃是学者。

    “天行健”,干干不息,天之诚也;人能长思敦其敬而无怠惰之念,则几于诚,而同乎天矣。

    为人子者,不可因亲之怒即不近前,必愈加言笑,致亲之悦然后已。若曾子之耘瓜,薛包之洒扫不废晨夕,岂人所不能哉?

    人若外面多一番发露,里面便少一番著实,见人如不识字人方好。

    凡读书即如古人面命,何书不当以敬对之!若不衣冠端坐看书,即是侮慢古人,须深戒之。

    善恶要知,更要断,知一善则断然为之,知一恶则断然去之,庶乎善日积而恶日远也。

    恶人之心无过,常人之心知过,贤人之心改过,圣人之心寡过;寡过故无过,改过故不贰过,仅知过故终有其过,常无过故怙终而不改其过。

    世俗非类相从,止知斥辱女子之失身,不知律以守身之道,男子之失身,更宜斥辱也。

    学必求益。凡举步,觉无益就莫行;凡启口,觉无益就莫言;凡起念,觉无益就莫思。

    怠惰之容不设于身,淫肆之言不出于口,放僻之念不生于心,君子人与?君子人也。

    友人陈印尼苦为命困。先生曰:“‘知命乐天’四字相连,知之则乐之矣。”曰:“

    非不知之,殊觉忧苦。”先生曰:“是知不真耳。君子之事天,如孝子之事亲,爱之喜而不忘,恶之劳而不怨,岂有孝子真知亲心而犹怨者乎?岂有君子真知天命而犹不乐者乎?”

    阳刚阴柔而天下定,阳下阴上而天下和;反而求之,家也,身也,心也,无不同也。今夫心天理,阳念也,常令刚;人欲,阴念也,常令柔,吾心有不定乎!天理虽为主,而常合乎人情,阳下也;人欲虽无能绝,而常循乎天理,阴上也,吾心有不和乎!至于父兄惟其刚,子弟惟其柔,而又刚柔相得焉,其家无不定且和者矣。

    读书无他道,只须在“行”字著力。如读“学而时习”便要勉力时习,读“其为人孝弟”便要勉力孝弟,如此而已。錂尝教弟子曰:“凡书不可徒读,必一一在自己身心上体认。如书言善,必审自己有是善否?必求有是善乃已;书言不善,必审自己有是不善否,必求无是不善乃已。果能如此,不惟学问进益,且不患不到圣贤地位也。”

    或问:“祸福皆命中造定,信乎?”先生曰:“不然。地中生苗或可五斗,或可一石,是犹人生之命也,从而粪壤培之,雨露润之,五斗者亦可一石;若不惟无所培润,又从而蟊贼之,摧折牧放之,一石者幸而五斗,甚则一粒莫获矣。生命亦何定之有!夫所谓命一定者,不恶不善之中人,顺气数而终身者耳;大善大恶固非命可囿也,在乎人耳。”或大悦。

    恩祖母老而重听,先生大不怿曰:“人子不早自尽,至此虽欲柔声下气,尚可得乎?若不及时勉力,他日悔恨,更有不可胜言者矣!”

    人之治家,家众若多,必使之各举其职,则人愈多家长愈乐;否则多一人,即多一累矣。

    一日心中不乐,忽慨然曰:“心不虚则不乐,所谓‘心体上不可加一物’也。虽然,玩物而乐,离物则不乐,固非能乐者也,无物而乐,有物则不乐,亦非能乐者也。颜子箪瓢陋巷乐,不箪瓠陋巷亦乐,是何如乐,正宜理会。”

    学莫先于敬身,乐莫大于孝亲。愿言思之,前惟古人,近惟孙子。高阳人。自识有云:“无亲非富,有母非贫。呜乎大乐,孰如事亲!”

    学者与圣贤不同。圣人忘其为圣,贤人不敢恃其为贤。学者要常见我为正人君子,不然,恐随流逐污而不自觉矣。

    学者自欺之患,莫大于以能言者为已得。錂亦谓:“ 口头说出,笔下写出,不如身上做出,乃是不自欺,乃为实有得。”

    人心中具有仁义、位育,但得活理养之,则学成具全体大用,否则血肉腐朽而已矣。如鸡卵中具有羽肉冠距,但得暖气养之,则化成而飞鸣走食,否则青黄死水而已矣。

    吾用力农事,不遑食寝,邪妄之念,亦自不起。若用十分心力,时时往天理上做,则人欲何自生哉?信乎“力行近乎仁”也。

    彭好古问实学。曰:“学者学为人子,学为人弟,学为人臣也。”又问,曰:“学自六艺为要。”好古曰:“算何与于学?”曰:“噫!小子未之思也。人而不能数,事父兄而无以承命,事君长而无以尽职,天不知其度也,地不知其量也,事物不知其分合也。试观公西子之礼乐,冉子之艺能,当知夫子之所以教,与三千人之所以学矣。但七十子或备,或精耳。”

    幼者拜长者,向上可也,勿与长者推逊,嫌序齿也。

    学贵远其志而短其节;志远则不息,节短则易竟而乐。

    人子事亲,但致亲怒便是过,并不问有过与否;若怀嗔意者,是不自见其过,非孝也。

    开聪明,长才见,固资读书;若化质养性,必在行上得之。不然,虽读书万卷,所知似几于贤圣,其性情气量仍毫无异于乡人也。

    齐家第三

    先生曰:“齐家要观一家所受病在何事、何人,便当全副精神,注此一人、一事,竭力做去;“正心”、“修身”亦然。

    子贡赞夫子为“天纵”,想来人皆有“天纵”,天既予人以心,则以此心调燮,以此心挽回,或以此心圣,以此心狂,天皆有不得而主之者;但善则天福之,不善则天祸之。犹人君命人以位,则以此位致泽,以此位显扬,或以此位忠,以此位奸,君皆有不得而主之者;但功则君赏之,罪则君罚之而已。人各有心,可不愧夫子而逃天祸乎!

    或言:“兄宽、弟忍,真是好事。”先生曰:“虽然,此为俗人言之耳;但说‘忍’

    ,便先有不平意,古圣只言‘兄友弟恭’。夫兄友者,不问弟之恭不恭,惟知爱弟也;弟恭者,不问兄之友不友,惟知敬兄也。孟子言舜‘不藏怒,不宿怨,亲爱之而已矣’。舜可谓千古之圣,孟子可谓千古之善言圣者也。”

    王法干曰:“骨、肉有间乎,可离乎?顾名思义,骨虽恶,肉不得而厌之;肉虽恶,骨不得而怨之。处骨、肉之间者,可以悟矣。”

    思诚固是学者切功,然必思此一善,即作此一善乃有益;若只思仁思义,久之一若思所及便是我已得者,则思亦属自欺之端矣。

    凡达人帖与承人帖,素不拜者皆揖之。语弟子曰:“世俗相见揖,亦谓之拜,若不揖,则帖上‘拜’字便伪矣。君子无伪。”

    人若不真心存仁,将言行尽无著落处矣,任有多少议论著述,都成“巧言”;任有多少威仪周旋,都成“令色”,毕竟是“鲜仁”。

    思慎言,一绝云:“见人须著意,静中得力多。从今勤检点,刻刻莫轻过。”

    体乎仁则富,行乎礼则贵。若色、货等念生,则损吾富,真吾心之盗贼、不肖子弟也;怠惰、轻躁等意生,则降吾贵,真吾心之赃赇、权奸、谗邪也。

    君子爱人深,恶人浅;爱人长,恶人短;小人反是。

    人自信易,令人信之难,令圣贤人信之尤难。故百庸人服之,不如一君子信之也。

    孝子见老则思亲,是以无老不敬也。

    夫子叹“才难”,有伤心处。予意天之生才不易,生一起才,成个“平成”;又生一起才,成个“征诛”;生七十子竟无可做,此夫子所以叹“才难”,深有所惜,深有所伤也。

    吾人事亲不敬,兄弟不友,夫妇不相待如宾,不相成如友朋,不相辅仁,便是“狎侮五常”,恶同殷纣矣。

    夫凡读圣人书,便要为转世之人,不要为世转之人;如龆龄入学受书,即不得随世浮沈矣。

    衣冠不是要妆象好看,乃所以敬身,冠以敬吾首,衣以敬吾体也。錂谓,人衣冠则文采典雅,不衣冠则鄙俗野陋。孔子讥子桑伯子不衣冠而处,同人道于牛马。是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,衣冠也。人不衣冠,其亦不思也,亦不敬其身也。

    遭水患,粮绝,喜曰:吾兹为水困,乃尝此味矣。

    “君子以文会友,以友辅仁”二句,串讲为是;字字著重,倒提竖放,则了然矣。君子所求者仁也,非友无以辅之;辅仁者友也,非文无以会之。故君子之会友也必以文:或与之讲习六艺以通日用之实务,或与之诵说诗、书以考圣贤成法,或与之讨论古今以识事理之当然,则文章之道相感。良朋毕集,诗书之味相亲,高贤盈目。于是以友之高明,开我之蒙蔽,以友之宽厚,化我之私狭。对端方之儒,怠惰不觉其潜消;得直谅之助,过端不觉其日寡;人欲之自为去者,得友而去之益力,天理之自为存者,得友而存之益纯,其辅吾仁也深矣。不然,会之不以文,则所聚者必皆“群居终日,言不及义”之徒,焉能得友?既无友以辅之,则观摩无人,幽独易于自恕;进修无助,志气每至中衰,何以为仁!君子所以亟亟于会之者,而以辅之也。

    谓门人曰:“汝等于书不见意趣,如何好;不好,如何得!某平生无过人处,只好看书。忧愁非书不释,忿怒非书不解,精神非书不振。夜读不能罢,每先息烛,始释卷就寝。汝等求之,但得意趣,必有手舞足蹈而不能已者,非人之所能为也。”

    指“知我其天”问诸生:“如何是天降鉴夫子?天契夫子,天无心意耳目?”曰:“

    天是理。”先生曰:“天兼理、气、数,须知我与天是一个理,是一个气、数;又要知这理与气、数是活泼,而呼吸往来、灵应感通者也。若不看到此,则‘帝谓文王’、‘乃眷西顾

    ’、‘予怀明德’等皆无著落,皆为妄诞矣。”曰:“如何是理、气、数?”曰:“为寒热风雨,生成万物者气也;其往来代谢、流行不已者,数也;而所以然者,理也。”

    圣人亦人也,其口鼻耳目与人同,惟能立志用功,则与人异耳。故圣人是肯做工夫庸人,庸人是不肯做工夫圣人。试观孔子是何等用功,今人孰肯如此做?

    读经、观史,非学,惟治心乃是学。置田房,积金粟,非治家,惟教子乃是治家。

    郭生问:“作养将才如何?”先生曰:“武凶事,不比文,当以历练为作养,乃可用。以武生为乡落保长,其能守御捉贼者,即擢为郡邑关口守将;其守将之能守御捉贼者,即擢为总帅、参副之职,庶历练之干略,不比纸上之韬钤矣。不然,即尊宠一同科甲,恐亦如无用之文人而已。”

    “二三子何患无君”,皆主狄人来亦汝君说,则是太王视邠民全无情义,徒委之于狄人,不似仁人气象;且与下句“我将去”不顺。吾想狄人迫至之际,邠人必有不量强弱,贾其忠勇,欲与狄人交锋者,故太王曰:“吾闻之也,君子不以养人者害人。”邠人必有环哭对叹,忧太王之陷害者,故太王曰:“二三子何患乎无君,我将去之。”不谓之臣民,而谓之“二三子”,亲邠人于己也;不谓之我,而谓之其“君”,亲己于邠人也。君民一体光景,至今可想。

    防口,贵逐事思量,如某人某事是不当说,如见某人断不当说某话。预先用功,必有得力。

    郭敬公曰:“今人辄言断不能到圣人处,故不为,是必待到圣人处而后为乎!吾以为进一步亦是一步,彼原是不为,故托此言耳。”

    人读书只为难记,耽阁许多,不知纵记亦无用。大要古书只管去读看,不问能记与否,但要今日这理磨我心,明日那理磨我心,久之,吾心本体之明自现,光照万里,所谓“一旦豁然贯通”者也。然须以清心寡欲为本。

    人送仪于先生,曰:“愧薄甚。”先生曰:“情之厚薄若在财物,则贫者尽薄情人矣。”

    敬身之功,衾蓐之内为最切,傥此处不慢其四肢,亦尊德性之一端。

    或忧年凶产业难保,先生曰:“人生产业、身体、性命皆祖父之遗,三者俱昌大之,上也;俱保全之,次也;不幸不可得兼,宁破产业,勿亏身体。若恋惜房田,而忧劳以致疾病,是重祖父产业而轻祖父身体,不孝也。甚不幸又不可得兼,宁伤身体,勿坏性命;若迫于冻馁,而丧志以为不义,是保祖父身体,而贼祖父性命,更不孝也。故孔子曰:‘志士不忘在沟壑,勇士不忘丧其元。’盖极天下痛苦之境,至丧沟壑止矣;极天下凶残之祸,至丧其元止矣,人诚了此,则无累吾心矣。如曾子‘三日不火,歌声如出金石’,宁知第四日得食乎?即令饿死,亦如此矣。”

    寡欲以清心,寡染以清身,寡言以清口。

    语法干曰:“天生我此身,置在群生中,果较之亦庸众可也;若独出众也,而不为持世之人,是天生我以君子之身,而自旷之矣,是为负天。”

    言卜第四

    先生曰:“言、卜圣门高弟,当其问孝,夫子一告以‘敬’,一告以‘和’,盖中虽爱亲,稍出以傲戾之气,即不孝矣。”

    或问:“鬼中神,神中鬼,如何?”先生曰:“如春是气之伸,其寒是神中鬼也;秋是气之屈,其暖是鬼中神也。”问:屈伸往来,曰:“如吾开口便是伸,闭便是屈;气出是往,入是来。”问:性、情、功、效,曰:“如风起止是鬼神,其所以为风处是性,发而动是情,吹木是功,吹木使之青,发枝发叶是效。”问:造化之迹,曰:“凡此皆显然可见,故曰迹。”

    六气之疾常入肌肤,其症轻;惟私欲之疾,直犯心君,其病重。六气,侵边据城之寇也;私欲,弑夺篡逆之贼也;可无惧欤!

    养身之道,在养吾身“真火”;养“真火”之道,在慎言、寡欲。寡欲则省精,省精则“真阴”足而“相火”旺;慎言则省气,省气则“真阳”足,而“君火”明。

    吾人迁善改过,无论大小,皆须以全副力量赴之,方是“主忠信、徙义”之学。

    伯夷弃孤竹周游。殷纣之世,恶秽成俗,曾无能尊其德、乐其道者,于是隐之北海之滨。迨闻文王作,就养于岐,想必在周公师友若干人中,非特口腹之养而已也。观乎礼俗以养目,听乎弦歌以养耳,徜徉乎关雎、麟趾之场以养天德;安处曾不多时,而文王崩,武王、太公遂经营伐纣之事,盖大伤其心,故又退隐首阳。其叩马一谏,亦辞世极思也。

    教内子尽相夫之道,可以称贤。对曰:“不能。”先生曰:“昔周宣王姜后,盖亦庸人也,恐晏安致臣议,而脱珥待罪,不惟宣王终其德,而姜后亦至今称贤。夫人亦在乎为之而已矣,何不能之有!”

    谓彭好古曰:“吾自得张澍而坐庄,得李仁美而冠正,得石孚远而作字不苟简,每当过将发,未尝不思三子也。今后许汝五日投规过录一纸。”

    人议以便食款友,先生曰:“贫儒无宿味,仓卒客至,止能如便,富友杀牛,贫友割鸡,各尽其勤而已。如必相责,则贫富不能相友矣。吾昔百里访张石卿,米饭三盂而已,第三次偶有十钱,乃市五饼,而礼意勤勤,将不为厚友乎!”

    某欲其子从学托人言于先生。先生曰:“吾之所学者礼,其子从吾游,则其家必设祠堂,家长率家众朔望为礼,子必拜父,孙必拜祖,度能之则来。”人曰:“但学中尽职可耳,何须虚礼为?”先生曰:“不然。世有抗命废职之子妇,皆因废礼故也。傥朔望叩拜,昏定、晨省、出告、反面,行之三月,自无与父母反唇之理。”

    孟子“必有事焉”句是圣贤宗旨。心有事则心存,身有事则身修,至于家之齐,国之治,天下之平,皆有事也,无事则道统、治统俱坏。故乾坤之祸莫甚于老之无,释之空,吾儒之主静。

    王子法干也。论卫出公事。先生曰:“瞆弑母获罪,周天子可废,辄不可废,犹之南子淫乱,卫灵可诛,瞆不可诛。据为辄者,当其父以晋师来临,止有率群臣出迎,自缚请罪而已。”王子曰:“瞆之杀南子,亦大义也,闻春秋不去其世子。”先生曰:“此中有毫厘之辨,若光武之废吕雉,余所许也,母子之际,不忍言也。”曰:“淫人男女皆可诛。”先生曰:“固矣。若吾子为齐太史,将不书‘崔杼弑其君乎’?”曰:“然。”先生曰:“否。君已桀、纣乎,臣则汤、武矣。若犹为一国之主也,乌得以一妇人故杀之乎!且吾子而为夷吾也,将相桓乎,抑诛桓乎?为孔子而作春秋也,将录桓乎,抑诛桓之禽兽行乎?故君子不穷人之隐。若以此律君,天下无君矣;以此律人,天下几人乎?吾子之论卫,正子路之见,非夫子见小君之心也。”曰:“脱有无伦之君用我,将臣之乎?”先生曰:“君子随时处中,如定公逐兄自立,夫子初年不仕,后却又仕矣。阳虎馈蒸豚,亦便往见。若以礼来,乌得不往?”又问:“为崔杼者宜何如?”曰:“杀其妻,弃官而逃,终身不仕其国可也。”

    治病在清心,清心在知命。

    人生居内,上无父母,下无子女,旁无侍婢,而夫妻相敬、相畏,无比匿态,则几于贤圣矣。

    或言:“习礼自好,但有近优人演戏之疑。”先生曰:“今日正坐不及优人耳。彼平时演定,手足扮出,丝毫不差,学者终日袖手诵读,临事一切懵懵,顾以演仪为耻乎!且以孔子之圣而与弟子习礼树下,朝廷之礼,前期旬余习仪,士犹羞之乎?以习行为羞,乾坤所以日非也。”

    学问有诸己与否,须临事方信,人每好以所志认作所能,此大误事,正是后世泡影学问也。

    人能去其荒心、荒身、荒口耳目之事,则常觉,则能断;断则不怠,觉则不荒,斯可以寻孔子之道矣。

    天之生人,有一身之人,有十人之人,有百人之人,有千人万人之人;人之治事,有一世之事,有数世之事,有百世千古之事。以一身为事者,命之曰匹夫。上此则十人、百人为其事,以至于以天下、千古为其事者,不毕其事不安也。故曰宇宙内事,皆吾分内事。予非其人也,然见城垣、仓库颓,则乘必式;闻民不聊生,则为之怆惶。

    后世专尚空谈,故学孔子之言者,皆入孔子庙廷。儒者不学作事,故作孔子之事者,皆不得入孔子庙廷。韩文公以原道一篇入庙,而挽周为唐,焚毁淫祠千七百所之文惠,不得入焉。唐之一代,傅奕佐高祖辟异端,汰僧道,李邺侯出处合乎时中,陆宣公济难扶危,此数人者,何歉于三谒时相,乞怜当道,并称孔、墨,取友太颠之文公也?要之,是后世认晚年之删、述作,故称说其所删、述,羽翼其所删、述者,遂为孔子之徒;非然者,不得与焉。独不思孔子傥于五十前奠楹,将不为孔子乎?

    七十子终身追随孔子,日学习而终见不足,只为一事不学,则一事不能;一理不习,则一理不熟。后人为汉儒所诬,从章句上用功;为释氏所惑,从念头上课性;此所以纸上之学问,易见博洽,心头之觉悟,易见了彻,得一贯之道者接迹,而道亡学丧,通二千年成一欺局矣。哀哉!

    人持身以礼,则能得人之性,如吾庄肃,则人皆去狎戏而相敬,是与天下相遇以性也。此可悟“一日克复,天下归仁”之义。

    学求实得,要性情自慊,则心逸而日休;学求名美,便打点他人,则心劳而日拙。此关不透,虽自负读书穷理,用功数十年,其实谓之一步未进。

    王法干曰:“积德如积财,大贾不遗细利,故能成其富;君子不弃小善,故能成其德。”

    语彭如九曰:“诗所以咏物、适情、言志也,即取其足以咏物、适情、言志而已,何必拘沈韵?且‘东、冬’一音,而在二韵,‘之、儿、无、池’等殊不相叶,而在一韵,诸如此类,有何意义。况沈约逢君之恶,妄称天意,送故主之江山,启新君之篡逆,虽加万刃之诛,不足以蔽其辜,而可遵其言为后世法乎!或既为诗,即宜遵韵,不知三百篇是遵何人韵书?不过取其音之相叶,以便于歌可耳。”

    志气如刀,集义如磨刀;常磨则锋芒常锐,不磨则钝矣;一不义之事伤之,则刀摧折矣。

    荆州齐泰阶言昼寝之难免。曰:“此是怠慢之过,须是自己断制。此处不断,更无商量处。然其要又在养精神,若耗惫精神至倦困之极,虽欲断制不能矣。然困倦不能撑支者,傥有大宾至,即出迎矣。要之,心常敬如见宾,心常乐如会友,何倦怠之有?其欲睡时,必是见得当下无事,便怀居。孟子云:‘必有事焉。’荀子云:‘其为人也多暇日,则过人不远。’学者安可有无事时哉?”

    或产大而忧贫,先生曰:“贪之患也。产乏而求聚,聚而求广,广而求益,称此以往,虽有四海不足也。余尝言人有不足之心,世无不足之人。天生人本付以各足之分,故百顷之家足,一顷之家亦足,数亩之家足,赤手之家亦足,甚至乞丐之家亦足;非天降灾,吾未见饿莩之续路也。若役心以贪,又焉往而不贫哉!”

    学人第五

    先生曰:“学人不实用养性之功,皆因不理会夫子两‘习’字之义,‘学而时习’之习,是教人习善也;‘习相远也’之习,是戒人习恶也。先王知人不习于性所本有之善,必习于性所本无之恶。故因人性之所必至,天道之所必然,而制为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,使人习其性之所本有;而性之本所无者,不得而引之、蔽之,不引蔽则自不习染,而人得免于恶矣。”

    沧州戴道默尚书致仕,与贫士及乡耆结社,五日一会。偶以酒数让其仆,朱弼廷责其作尚书态,怒,起行。戴急引过自责,朱不为止。戴次日乘驴,不带仆从,谒门谢,朱复不出。戴直入呼其妻为嫂,且曰“昨有口过,今特赔罪,幸以复兄”,乃出而平。二人高致,可谓相得益彰,是时戴已七十余矣。

    知己间尽规过之义,遇过即指,最忌隐忍。隐忍之久,便成积轻;积轻之心生,而交不固矣。

    游马生学,教之习端坐功,正冠整衣,挺身平肱,手交当心,头必直,神必悚,如此,则扶起本心之天理;天理作主,则诸妄自退听矣。

    养身莫善于习动,夙兴夜寐,振起精神,寻事去作,行之有常,并不困疲,日益精壮;但说静息将养,便日就惰弱。故曰“君子庄敬日强,安肆日偷”。

    子曰“学如不及”,是何等敏皇,何等急切。吾人尝把时日潦草过去,何以为学?

    不善之念一起于心,精神为之萎败,耳目为之昏瞆,况作其事乎?况与其事相习而染乎?乌得不梏亡天性,日即于禽兽乎!人心诚危已!

    天地之宝,莫重于日月,莫大于水土,使日月不照临九州,而惟于云霄外虚耗其光;使水土不发生万物,而惟以旷闲其春秋,则何以成乾坤?人身之宝,莫重于聪慧,莫大于气质,而乃不以其聪慧明物察伦,惟于玩文索解中虚耗之;不以其气质学行习艺,惟于读、讲、作、写旷闲之,天下之学人,逾三十而不昏惑衰惫者鲜矣,则何以成人纪!

    忠臣视其君重于己,孝子视其亲重于己,贤妻视其夫重于己。

    郭氏子为后赵氏,先生曰:“不可绝本宗。”伊言欲去,赵族不肯。曰:“汝必利其产。”伊言未也。曰:“汝必不养今父母。”伊言受产者宜养,先生曰:“否。却产以见归宗之决,养葬今父母以报抚育之恩,斯义无憾矣。”

    思名为道学,而实餍时文,以射名利,吾不敢为也;身承道统,而徒事讲说,以广徒类,吾不欲为也;躬行之而风俗式范,德至焉而天下云从,吾养之爱之,而不能为也。独行先王之道,勉遵圣人之法,严拒异端而不污,孤立无徒而不耻,如孟子“守先王之道,以待后之学者”,吾志之学之,而未逮也,庶其勉焉。

    私欲不乘,如天清地宁,风、日也乐,草、木也乐,星月、人物亦无不乐。世人顾以酒色为乐,夫酒色中昏沉病死,并其四肢耳目不觉为何物,况天地万物乎?

    余昔承命异居,不知其情,三月不能饱,每食必下泪,骨肉分离,大为不祥。譬如人病血气不和,生疮疥或筋肉溃败,固是难堪;然终是皮里连属全人,胜似肢解分裂。故谚云:“好儿不吃分时饭。”

    彭平子言:“岳武穆奉金牌诏,是大忠;若不赴召,竟灭金,是达忠。”先生曰:“

    不然。当时秦桧是以‘生事’二字吓高宗。若不奉召,便以‘反叛’激高宗,但遣片纸一卒孥问,臣节大亏矣。”

    论修史曰:“相系一时之治乱,史关千古之是非;史之集思广益,与为相同。务聘集宿儒、名士,尽一时之选;搜采野史、遗书,穷一代之事实,文献果无遗憾,方可删录成书。近世凭一二人之笔,风闻之

    言,苟且潦草,失史职也久矣。”

    字某生说,略云礼“男子二十而冠”,“宾字之”,无贵贱尊卑,古无不字之男也。近惟敦诗书,游庠序,乃字;否则终身斥名。使知亲罔所推呼。虽既长且老,子姓卑幼,亦莫之殊别。伯、叔、兄、弟复如,余窃非之。今字某生,非曰示奖,聊以复古云。

    夫子告樊迟问仁,“居处恭”三语,最为亲切详备。盖“执事”、“与人”之外,皆

    “居处”也,则凡非礼勿视、听、言、动具是矣;“居处”、“与人”之外,皆“执事”也,则凡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之类具是矣;“居处”、“执事”之外,皆“与人”也,则凡君礼、臣忠、父慈、子孝、兄友、弟恭、夫义、妇顺、朋友先施,具是矣。

    有兄弟反目诉于先生者,先生劝以友、恭。其弟欲辨,先生曰:“家人事但以不辨为是。”其弟遽引罪。又劝之同孝父,勿争产,旁一人曰:“子尽以产让叔,可得其欢心乎?

    ”先生曰:“子之事父惟尽心以欢之,其爱我与否不计也;弟之事兄惟尽心以悦之,其谅我与否不计也。”錂按:先生在蠡时,不知己为颜姓,只因祖、叔不悦,以产让之,欲得其欢心也。及知己非朱氏,决拟归宗,又丝毫无所利,然其事恩祖,老而奉养之尽敬,殁而殡葬之尽礼,是难能也。

    谓法干曰:“正心”不是悬空说正,须尝使心安顿在仁、义、礼、智上,不使引蔽偏向财色、私欲上去,方是;“修身”不是悬空说修,须如夫子“斋明盛服,非礼不动”,方是。

    先生言:“孔子借季氏维鲁,至于敢堕三都;彧借曹操维汉,反为所用。”法干曰:

    “荀氏时势难于孔子。”先生曰:“然。观‘鲁一变至于道’,可见鲁国大纲犹在。”法干曰:“孔子若遇曹操,恐亦不能免。”曰:“圣人本领不可测,非比后世权谋术数,乃是从纲常上做去,将我性情布濩出,移天下之性情。今乡党篇所载事君之礼,便是实功夫。初间鲁人习于骄僭,皆以为谄,久之将必人人知哀、定为吾君,而私门自弱,公室日强。迨鲁国既治,君臣合德,夫子便导鲁君如此去事周王,久之,将必天下宗周。礼乐中兴,东周之业成矣。女乐之间,天厌周德,非齐人也。”

    孔子之生,盖合三圣人,而生一大圣也。以颜翁妻启圣公一事观之,年至七旬,使人爱敬,愿以少女妻之,非圣人而能如是乎!略去子女之俗情,断孔氏必兴,举年少之女,妻垂老之人,好贤之至,更难于尧,非圣人而能之乎!二姊在室,圣母必甚幼,而适耄耋之老,又能精诚感天,惟立嗣是求,非圣人而能之乎!

    论周公之制度,尽美尽善。盖使人人能兵,天下必有易动之势;人人礼乐,则中国必有易弱之忧。惟凡礼必射,奏乐必舞,使家有弓矢,人能干戈,成文治之美,而具武治之实。无事时雍容揖让,化民悍劫之气,一旦有事,坐作击刺,素习战胜之能。

    王法干曰:“古者卿相百官,儒之出者也;儒者,卿相百官之处者也;今乃是一种读诗书、说道理、袖手无用之人,谓之儒,可叹矣!”先生曰:“然。此所以与释,老伍,而称三教也。”

    谓马载图曰:“生子虽美才,犹在为父者自强,以为教子地。今子之责重矣,上有父而我为之子,事父未能,非所以教子也;下有子而我为之父,教子未能,非所以为父也。真学问全在‘君子之道四’一节。”

    人之为学,必认定子、臣、弟、友;必认定子、臣、弟、友是所以为道,六艺是所以尽子、臣、弟、友之道,方好。譬如子之事父,只对父说孝;臣之事君,只对君说忠不成。必须有事君、父之礼,乐君、父之乐,射以敌君、父之忾,御以代君、父之劳,书、数以办君、父之事,方是臣、子。

    入其斋而干戚、羽籥在侧,弓矢、玦拾在悬,琴瑟、笙磬在御,鼓考习肄,不问而知其孔子之徒也;入其斋而诗书盈几,著、解、讲读盈口,合目静坐者盈座,不问而知其汉、宋、佛、老交杂之学也。

    忠臣之心,其视大奸之在君侧,如蛇蝎、虎狼之将毒噬其君,往擒之不胜而死,不恤也。传不云乎,“君虽不君,臣不敢以不臣”。故忠臣之心,不见其君之不君也,以为吾君圣明而已矣。

    凡冠不正,衣不舒,室不洁,物器不精肃,皆不恭也。有一于此,不得言习恭。由... 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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