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颜习斋先生言行录卷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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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鼓琴第十一

    先生鼓琴,羽弦断,解而更张之,音调顿佳。因叹为学而惰,为政而懈,亦宜思有以更张之也。彼无志之人,乐言迁就,惮于更张,死而后已者,可哀也!

    思仰不愧,俯不怍,此气真觉浩然。若陷色恶,便为色害,不能浩然矣;陷财恶,便为财害,不能浩然矣;陷机诈残暴,则又害其浩然矣。其直养之要有二:一在平日兢兢慎独,一在临时猛省决断。

    刚主曰:“人言某无担架。塨谓人有小名位便骄狂者,是不能担架小名位;有大名位便骄狂者,是不能担架大名位;有学问便骄狂者,是不能担架学问;有道德便骄狂者,是不能担架道德。吾辈尽是无担架人。必如乾卦‘天行健’,方是担;坤卦‘厚德载物’,方是架。”先生闻之,悚然自惕。

    果斋问:“静存动察,如何下手?”先生曰:“静之存也,提醒操持;动之察也,明辨刚断。二者之得力,又有三字,曰‘不自恕’。”

    刚主言:“每一念不合道,便斩截之。”先生曰:“予亦曾用此功,旋动旋斩,如盘草翦屠状,觉得甚难,正是‘克、伐、怨、欲不行’功夫也,不如提醒身心,一齐振起,诸欲自然退听。”

    吴仲常问:“文王三分有二,不过二分之人心归耳,未必疆土尽属。果尔,纣之凶暴肯容之乎?”先生曰:“否。试观自岐迁丰,疆域远矣。况七十里之囿,若在百里之岐,是举国为囿,仅余三十里都鄙,有是理乎?”仲常曰:“三分有二,诚然矣,纣不忮乎?

    ”曰:“纣专以酒色自娱,文王又能率其叛纣来归者以事纣,供赋役如故,纣亦倚恃文王得自遂其淫逸,又何忮乎?”仲常悦。

    果斋问伊尹却汤聘事。先生曰:“夏桀之世,天下无道久矣,无尊德乐道之人,偶有一二,不过虚博下士之名,无一真心慕德者。汤来聘,伊若曰,此不过务虚名,我何用其聘币为哉?及三往,知其可与有为矣,乃幡然改。”问:“何以就桀五?”曰:“此汤忠之至、仁之尽也。得一尹,曰圣人与居,或可以化桀而永神禹之祚也,进之,无济而返。又久之,曰,或知悔也,再进之。五返而不改,无望矣,乃放之。犹曰:‘恐后世以台为口实,惟有惭德!’故曰忠之至、仁之尽也。”

    果斋患忘。先生曰:“孟子不云乎,‘必有事焉而勿正,心勿忘,勿助长也’。今曰忘,是心无事矣。且忘之病每生于无志,助之病每迫于好名。吾昨劝某友学经济实用,诿曰

    ‘几时用著’?予曰:‘必待上帝立券明日用,兄今方学乎!昔姜公八十遇文王,假使七十八九寿终,将不得为姜公乎?不用而死,只八百年苍生不被其泽耳,公以全体大用还于天地,曾何缺欠?必用而后学,否则不学,是为利也。学从名利入手,如无基之房,垒砌纵及丈余,一倒莫救。’”

    刁文孝言:“为时文不为古文,文不文;为时人不为古人,人不人。”先生进之曰:

    “古文非八大家之谓也,古人非汉、宋诸儒之谓也。当求尧之‘焕乎文章’,孔之‘斯文在兹’者,知其文,则可为其人矣。”

    孝子一念不得亲心,则为不孝;仁人一念不通天心,则为不仁。

    “戒慎不睹,恐惧不闻”,是静中真工夫。吾辈必于湛然虚静之中,懔然惕“上帝临汝”之意。

    为善克果,其善乃为我有,否则千思万想,其善终不获;改过必真,其过乃不为我有,否则千悔万恨,其过终不去。

    日夜以此心照顾一身,所以养性也,九思、九容是也;日夜以此心贯通民物,所以事天也,三事、三物是也。精之无间,圣矣;勉之不忘,贤哉。

    “狂者进取”,是夫子状他一段勇往有为意思。凡作想遇事,都向前铺张去做,常常挞起精神,故谓之“进”;凡取道德,取人物,取功名,好提挈到手做一番,故谓之“取”

    。每好进而不好退,好取而不好舍;其退时亦是他进处,其舍时亦是他取处,是狂者真面目也。进而取法古人,只其中一意耳。“狷者有所不为”,是夫子状他一段谨饬古板意思。凡作想遇事,都向里收敛,将来常常把定门阑,凡遇非道非义,固断断不染,即遇人物亦若有不轻交、不愿交、不敢交意,即遇道德功名事业,亦若有不轻做、不愿做、不敢做意,故谓之“有所不为”;每当进时亦好急流勇退;每当取时却是得舍便舍,是狷者真面目也。守有余,只其中一意耳。天地间惟此两种人,遇大圣人鼓动得起,造就得成,驾驭得出,虽不及

    “中行”,皆可同心共济,有益苍生也。不遇大圣人,自己担当,在上在下,亦能鼓动得人,造就得人,驾驭得人,虽不及“中行”无破绽,然亦能各成一局,领袖一时。总之,“中行”外,除此两者,更无圣贤,并无豪杰矣。

    谓修己曰:“吾闻君子忍人所不能忍,容人所不能容。如人不之欺侮也,又何言容忍乎!如人欺侮不至甚、不至多也,又何言人所不能容忍乎?”

    人莫患于自幼不从师,又莫患于早为人师。“恭则不侮,宽则得众,信则人任”,孔子言之矣;我自见其恭,而人不我敬,是我之未恭也;推之宽、信亦然。若存自反无愧之心,谓人之孚否不足恤,是即“居之不疑”也,宜深加洗剔。

    祭考致齐,思吾之心,先考遗体也,洗心所以格先考。傥有财念、色念、名念、很毒念一萌,是污先考所遗之心,不孝孰甚焉!吾之身,先考遗体也,修身所以格先考。傥有贪行、淫行、欺世行、暴物行一条,是玷先考所遗之身,不孝孰大焉!又思手为先考遗体,敢不恭乎!目为先考遗体,敢不端乎!不“持其志”,是不能齐栗以奉亲心也;或“暴其气”

    ,是敢为威忤以伤亲气也。

    赵麟书援食我、越椒事,以为气质有恶。先生曰:“请问二子方生,其心即欲贪财好色乎?弑父与君乎?向母、子文听其啼声,知其气禀之甚偏,他日易为恶耳。今指其偏即为恶,是见利刃即坐以杀人罪也,可乎?”

    张仲诚言:“学直是不闲旷。身无事干,寻事去干;心无理思,寻理去思。习此身使勤,习此心使存,此便是闇修,此便是闲居为善,此便是存心养性,此便是豫立。学者以此为苦,何知此中之趣!”

    游王叙亭花苑,谕以苑中宜植果、种瓜,且曰:“天无旷泽,地无旷力,人无旷土,治生之道也。家无三旷则家富,国无三旷则国富。”叙亭悦曰:“傥得永侍先生,则得常闻善言矣。”

    王次亭第十二

    王次亭问孔、孟作用。先生曰:“孔子神化,其罏锤乾坤处真不可测。如七日诛少正卯,七日焉能便诛得朝中大闻人,三月堕三都,三月焉能便慑服得四、五世积成大奸,使之拱手听从?万不敢望。孟子王道手段窃有一二不愿学处,如‘善战’、‘辟草莱’之才,自是行道所必用,如何定大罪、‘服上刑’?且七雄以富强为主,此辈皆居腹心要路,只合包容任用,使之将虎贲,行吊伐,服农政,力沟洫,彼将乐我之得用,得比于周、姜、禹、稷矣。今曰吾入门便诛汝,彼又肯容我入乎!观孔子取卫灵能用王孙贾等,则孔子若得用于卫,手段可想矣。”

    张仲诚语录内,有“夷、惠非圣,逸民不足学”等语。先生曰:“我辈今日正要学个可、不可。夫子之无可、无不可,如何学得?‘士希贤,贤希圣,圣希天’,是一定程头。若只说完美好听,譬如执路程本说南京,说“年,还只是在此,若实去走,一步也隔越不得。夷、惠,夫子皆称贤,孟子称圣,须知孔子看得细,说贤便是圣;又要知孟子眼高志大,不轻伏人下,若夷、惠非圣,不肯说皆古圣人,亦不肯服他得君皆有天下。我辈不可以见不到处,轻古人也。”

    谓次亭曰:“吾辈只向习行上做工夫,不可向言语、文字上著力。孔子之书名论语矣,试观门人所记,却句句是行。‘学而时习之’,‘有朋自远方来’,‘人不知不愠’,‘

    其为人也孝弟’,‘节用爱人’,等;言乎?行乎?”次亭欣然曰:“当书绅。”

    吾儒“改过迁善”,所以自治也;“移风易俗”,与天下同“改过迁善”也。然 “改过迁善”而不体乎三物,终流于空虚;“移风易俗”不本乎三重,终失之具文。

    “九思”之功,如“言思忠”,非第思忠,是思要忠去;“事思敬”,非第思敬,是思要敬去。世人所谓工夫,上载思忠、思敬重,下截忠去、敬去或稍轻;吾谓工夫下截忠去、敬去重,上截思忠、思敬处,则偏轻耳。

    与傅惕若言:“气质正吾性之附丽处,正吾性作用处,正性功著手处。”惕若问:“ 如何著手?”曰:“如敬之功,非手何以做出恭?孝之功,非面何以做愉色婉容?”

    笃周次亭更字也。问“变化气质”之说。先生曰:“是‘戕贼人以为仁义’也。吾性所自有,吾气质所自有,皆天之赋我,无论清、厚、浊、薄,半清、半厚,皆扩而充之,以尽吾本有之性,尽吾气质之能,则圣贤矣,非变化其本然也。”笃周未达。曰:“必疑刚化柔,柔化刚,为学力也。试观甚刚人,亦必有柔处,甚柔人亦必有刚处,只是偏任惯了。今加学问之功,则吾本有之柔自会胜刚,而刚德合于天则;本有之刚自会胜柔,而柔德合于天则,书云‘高明柔克,沉潜刚克’,是也。非是变化其刚柔也。正如技击者好动脚,教师教他动手以济脚,非是变化其脚也。”

    诸欲之引人,惟色为甚。淫凶之夫,强暴以求之,白刃坚梃,不以慑其志,真贞女也;邪荡之女,艳冶以诱之,千娇百媚不以乱其心,真丈夫也。然娇媚之夺,尤甚于梃刃之劫。坚卧不动,强哉!当之不蔽,明哉!

    朱主一言:“用习礼等功,人必以为拏腔做势,如何?”先生曰:“正是拏腔做势,何必避?甲胄自有不可犯之色,衰麻自有不可笑之容。拏得一段礼义腔,而敬在乎是矣;做得一番韶舞势,而和在乎是矣。后儒一扫腔势,而礼、乐之仪亡矣。”

    古人“正心”、“修身”、“齐家”,专在治情上著工夫。治情专在平好恶上著工夫。平好恶又专在待人、处物上著工夫。故“修身”、“齐家”之传引“知子、知苗”之谚,指点人看,吾辈可以知所用力矣。

    聪明不足贵,只用工夫人可敬;善言不足凭,只能办事人可用。

    孔子之道,如宗庙、朝廷,宫殿巍峨,百庑千廊,礼容、乐器,官寮政绩,荡荡济济,贤其座庑,三千人其各得闲舍也,最下亦垣门、沼榭、花柳之属。故吾尝云得其徒众之末,亦师事之,为其实也。后儒之学,则如心中结一宗庙朝廷景况,纸上绘一宗庙、朝廷,图画方寸操存,尽足自娱;读、讲、著述,尽足快口舌,悦耳目;故每自状如镜花、水月,惜无实也。

    谓曹万初曰:“‘改过迁善’,吾儒做圣贤第一义也;‘规过劝善’,吾儒交朋友第一义也;‘纳谏从人’,吾儒做经济第一义也,否则人役耳。乌能居成吾德,出交天下士乎!”

    万初问:“人辄言礼、乐必百年而后兴,何如?”曰:“古人百年后兴,谓教化浃洽也,如唐、虞之‘时雍’、‘风动’也。予则谓一日行习礼、乐,一日之唐、虞,一月行习,一月唐、虞也。一人行习礼乐,一人之尧、舜;人人行习,人人尧、舜也。”

    杜益斋问:“习恭即静坐乎?”曰:“非也。静坐是身心俱不动之谓,空之别名也。习恭是吾儒整修九容工夫,愧不能如尧之允,舜之温,孔之安,故习之。习恭与静坐,天渊之分也。”

    谓祭神感格之难也,非纯心聚精,不能萃神之涣;致飨之难也,非明德蠲洁,不足邀神之歆。故事莫大于祭,道莫精于齐,孔子大圣,亦不得不慎也。

    人各有禀赋之分,如彼农夫,能勤稼穑以仰事俯畜,斯不负天之生农矣;如彼商贾,能勤交易,计折阅,而无欺诈,斯不负天之生商矣;学者自勘,我是何等禀赋?若不能修德立业,便是不能尽其性,便是负天,便是负父母之生。

    勉贾易改过,曰:“吾学无他,只‘迁善、改过’四字。日日改迁,便是工夫;终身改迁,便是效验。世间只一颜子‘不贰过’,我辈不免频复。虽改了复犯亦无妨,只要常常振刷,真正去改。久之不免懈怠,但一觉察,便又整顿。不知古人如何,我是依此做来。”

    或诉家变,先生曰:“圣人称舜为大孝,他圣其不孝乎!贤人称曾、闵为孝,诸贤其不孝乎!惟其际变而不失常,故称耳,处常者无称焉。此固人子之不幸,亦人子之大幸也。

    ”因劝以负罪引慝。

    萧道成言:“治国十年,使金玉如粪土。”先生曰:“齐王恃其俭素,不贵珍宝为言耳。使天不废我,但使民贡本色十年,金玉何用?历代人皆愚,谓本色费脚价。不知王畿之贡,可足朝廷、宗庙之用;盈世州郡边腹皆积仓,何地有事,何地食粮,不用解矣。即使三五百里近道运盘,或山水阻滞,三钟致一钟,一钟亦可用之一钟也;今解白金,一金即致万金,万金终无用之万金也。昔困锦州,五十金易一罏饼,不大可见哉!甚矣,历代之愚也。吾人得君,必当以税本色、均田为泽民第一义。”

    学须第十三

    先生曰:“学须一件做成,便有用,便是圣贤一流。试观虞廷五臣,只各专一事终身不改,便是圣;孔门诸贤,各专一事,不必多长,便是贤;汉室三杰,各专一事,未尝兼摄,亦便是豪杰。

    谓曹万初曰:“谨守之士,患其拘执,进以勇为,不可及矣;豪杰之士,患其粗率,济以慎密,莫与敌矣。”

    为门人解屯、师、讼诸卦毕,谓曰:“诵圣人之经,须心会其理而力行之。如师‘长子帅师,弟子则舆尸’,便知老成可贵。我今日做人,便当镇重学老成,去轻佻少年气;他日为政,便宜任用老成,勿轻信少年喜事之人。如讼卦,便宜思,阳属健,易贵之,常以目君子;如何讼卦便恶之,皆云‘不克讼’?可见君子耻争,只以柔忍为德。但健讼刁告,便有眚无吉矣。如此体会,方是会易。不然,与读时文何殊焉!鹿干岳先生四书说约于为学修身等俱向身上打照,一部四书方看活,方有用。他人俱看在纸墨上,四书死矣。”

    儒者得君为治,不待修学校,兴礼乐,只先去其无用,如帖括诗赋之事,世间才人自做有用功夫。有人才则有政事,有政事则有太平,天地生民,自受其福矣。又不必得君,但遇有位,以此告之,得一人决断之,乾坤幸矣。

    法干言:“一代之兴,宜将同起逐鹿之人,皆为立祠录后。盖彼此之起,皆为生民请命于天者,我即得成之彼,彼即未成之我,非同乱臣、叛将,杀诛殄灭,最无名义。此典一行,不惟所以劝将来之豪杰,未必非本朝之福也。”

    刚主佐政桐乡,将往,来拜别。先生赠言曰:“威仪欲庄整,出语贵开明。取人勿求备,看人勿太刻。存怜天下之心,定独行不惧之志。事必矫俗则人不亲,行少随俗则品不立,二者善用之,其惟君子乎!爱人才所以爱苍生,矫世儒所以卫圣道,二者交致焉,其惟君子乎!”刚主拜受。

    孔子开章第一句,道尽学宗。思过,读过,总不如学过。一学便住也终殆,不如习过。习三两次,终不与我为一,总不如时习方能有得。“习与性成”,方是“干干不息”。

    父母生成我此身,原与圣人之体同;天地赋与我此心,原与圣人之性同;若以小人自甘,便辜负天地之心,父母之心矣。常以大人自命,自然有志,自然心活,自然精神起。

    人须知圣人是我做得。不能作圣,不敢作圣,皆无志也。

    庸人苦无气,气能生志;学者患无志,志能生气。志气环相生,孟子志气之说,真体验语。

    丹朱、欢、共辈,尽足成一代桀、纣君臣,尧一让舜,而气运虞、夏矣,尧之“先天而天弗违也”。帝摰荒淫,酿成洪水,尧不能化矣,举舜、禹而治平之,尧之“后天而举天时”也。东迁后,世衰道微,以“在田”之“见龙”,教三千人布于天下,使百世相承,斯道不亡,孔子之“先天而天弗违也”;乱臣贼子有作,王迹竟熄,周游张皇,补偏救弊,孔子之“后天而奉天时”也。

    论历理曰:古人于必用而不常用之官,多命专家,使世修其职。如历与史之类,一欲其精也;一不欲多费人才于不常用之学也。尧之“钦若”,非徒推测其缠度、次舍之气候,欲因气候以行其政令,斯为“敬顺昊天”也;“敬授”,非徒示人以令节迟早,欲令士顺令节以为学,民顺令节以务农也。其所颁月令,必逐年稍有迟早,圣人察天者精,使天人合也;后世全废,只作吉凶卜日之书。惜哉!

    三皇、五帝、三王、周、孔,皆教天下以动之圣人也,皆以动造成世道之圣人也。五霸之假,正假其动也,汉、唐袭其动之一二,以造其世也。晋、宋之苟安,佛之空,老之无,周、程、朱、邵之静坐,徒事口笔,总之皆不动也。而人才尽矣,圣道亡矣,乾坤降矣。吾尝言一身动则一身强,一家动则一家强,一国动则一国强,天下动则天下强,益自信其考前圣而不谬矣,后圣而不惑矣。

    儒道之亡,亡在误认“文”字。试观帝尧“焕乎文章”,固非大家帖括,仰岂四子、五经乎!文王“经天、纬地”,周公“监二代”所制之“郁郁”,孔子所谓“在兹”,颜子所谓“博我”者,是何物事?后世全误。

    治平之道,莫先于礼。惟自牌头教十家,保长教百家,乡长数千家,举行冠、婚、丧、祭、朔望、令节礼,天下可平也。

    学者须振萎惰,破因循,每日有过可改,有善可迁,即成汤“日新”之学也。迁心之善,改心之过,谓之“正心”;改身之过,迁身之善,谓之“修身”;改家之过,迁家之善,谓之“齐家”;改国与天下之过,迁国与天下之善,谓之“治平”。学者但不见今日有过可改,有善可迁,便是昏惰了一日;人君但不见天下今日有过可改,有善可迁,便是苟且了一日。

    张仲诚云:“人言尧舜任其自然,非也;尧舜只是终身兢业。譬如鸢飞戾天,傥一敛翅,便从云际坠下。”

    景州吴玉衡问学。先生曰:“学者,学为圣人也。后世二千年无圣,有二弊:一在轻视圣人之粗迹细行,而不肯为,曰所以为圣人不在此;一在重视圣人之精微大德,而不敢为,曰圣人极诣,非我等常人所可及。然则圣人断是天外人矣。仆下愚也,于圣人大处不敢言,只是向粗迹碎小处勉行一二,如‘齐必变食,居必迁坐’,‘蔬食、菜羹,必祭,必齐’

    ;如‘迅雷、风烈必变’等。”

    人于六艺,但能究心一二端,深之以讨论,重之以体验,使可见之施行,则如禹终身司空,弃终身教稼,皋终身专刑,契终身专教,而已皆成其圣矣。如仲之专治赋,冉之专足民,公西之专礼乐,而已各成其贤矣。不必更读一书,著一说,斯为儒者之真,而泽及苍生矣。

    苗揆文有异母二少弟,揆文笃友爱,教养成人,不私先人遗金,出而公用。其二弟赴府县试盘费必倍,曰:“非不知营办之难也,第恐少弟出门,有不如意,此心不可以对先慈矣。”其子独任劳瘁,有扳其叔意,便教之思祖母恩。先生曰:“孝友哉!不蓄私财,不听妻子言,义居可久也。”

    思人和兄弟,所以孝父母也;和从兄弟,所以孝祖也;和再从兄弟,所以孝曾祖也;和三从兄弟,所以孝高祖也;和疏族,所以孝先祖也。

    教及门第十四

    先生教及门活心之法,只要自检一念之动,是人欲,便克治之,便刚断之,则自活,引冉妪断指为法。錂因述“前于内室壁上书‘相在尔室,尚不愧于屋漏’以自箴,夜即梦念此箴以拒邪妄。昨习礼则梦登孔子之堂,观颜、曾诸贤讲习礼乐。”先生曰:“子根气好,充此即可为圣、为贤,勉之哉!无负吾教也。”

    錂问:“行礼,家人多阻挠,奈何?”先生曰:“然。予之初行礼也亦然,惟刚毅以持之,讲说以晓之,积诚以感之,悠久以化之,自彬彬矣。夫行乎礼,则闺门之内俨若朝廷,不亦贵乎!体乎仁,则万物皆备,天下归仁,不亦富乎!是以在我重,而世味轻也。”

    郝公函问:“董子‘正谊明道’二句,似即‘谋道不谋食’之旨,先生不取,何也?

    ”曰:“世有耕种,而不谋收获者乎?世有荷网持钩,而不计得鱼者乎?抑将恭而不望其不侮,宽而不计其得众乎?这‘不谋、不计’两‘不’字,便是老无、释空之根;惟吾夫子‘

    先难后获’、‘先事后得’、‘敬事后食’三‘后’字无弊。盖‘正谊’便谋利,‘明道’

    便计功,是欲速,是助长;全不谋利计功,是空寂,是腐儒。”公函曰:“悟矣。请问‘谋道不谋食’。曰:“宋儒正从此误,后人遂不谋生,不知后儒之道全非孔门之道。孔门六艺,进可以获禄,退可以食力,如委吏之会计,简兮之伶官可见。故耕者犹有馁,学也必无饥,夫子申结不忧贫,以道信之也。若宋儒之学不谋食,能无饥乎!”

    又问:“勤慎、和缓,‘缓’字何义?”曰:“孔门为学为治皆尚敏,故曰‘敏于事 ’、‘而敏于行’、‘敏则有功’,孟子曰‘民事不可缓’。”曰:“近世则珍缓,何也?

    ”曰:“时也。三代气醇,所生之天才既厚,而学养又素裕,敏则有功;近世人才既劣,而学术又失,忙则败事矣。”

    倪鸿宝之弟元瓒亦进士也,甲申变,弃家偕其妻隐深山,治生同农夫。康熙间,有同年友大贵,同某太守更士人服访之,年已耄,不相识矣,叙往事久之。有老妪持箕帚碓糁入,其夫人也。贵人曰:“金币不敢以赠,愿供米麦若干石,炭若干包。”元瓒曰:“素不受人馈,却之恐公弗堪,请为公施粥以赡贫民。”贵人行后尽施之,复键户遁,莫知所之。

    为人日行一善,三年可千善。积善何难?人病不为耳。

    威不足以镇人而妄夷之,惠不足以感人而妄市之,不智也,祸于是伏焉。仁而得暴,仁者必自反也;暴以招暴,又何异焉。恭者来侮,恭者必自反也;侮者致侮,又何尤焉。

    礼、乐,圣人之所贵,经世重典也;而举世视如今之礼生、吹手,反以为贱矣。兵学、才武,圣教之所先,经世大务也,而人皆视如不才寇盗,反皆以为轻矣。惟袖手文墨,语录、禅宗,为至尊而至贵,是谁为之也!

    人须常自衡:天之生我,父母之成我,其中人乎,中人以下乎,抑中人以上乎?果中人以下,则凿井、耕田,已无负于生我矣;或中人也,则随世波流,亦何负;傥中人以上也,则上当为五臣、十乱,中当如三杰、二十八人,下之亦须主城、贰郡,实求辅挽气运,利济生民。不然,则负我资性,为天地父母之罪人矣!

    一吴生气象端凝,先生谓之曰:“人赋性质愚,耕田凿井,勤力养家,无负于天矣,亦无负于亲矣。赋性聪秀,不能出众自强,以才德见于世,如天之生我何;如亲之育我何!故下之为秀民,中之为豪杰,上之为圣贤,在乎人自为耳。”

    人之为善,得人之感报,人之称传,天不必报之矣;人之有长,而自表自见,天亦不必祚之矣。天之所祚报者,人不感称,自不表见,乃所谓阴德也。观舜之为子,禹之为臣,令人愧励!

    志不真则心不热,心不热则功不紧,故多睡之人无远图,立志之子多苦想。

    古人静中工夫,如“洗心退藏于密”,“夙夜基命宥密”,明见于经。吾人宜洗去习染之污秽,退藏精深,而不粗疏表暴。夙夜勤惕,立定天之予我,常令宽广,莫令窄狭;常令精密,莫令粗疏。此明德第一层诚、正工夫。

    思君子之心坦荡,则世路无往不宽平;小人之心险窄,则无时无地不戚戚。予天资非君子,而勉学其一二,能于祸福得失之虑,不参于神明;怨天尤人之念,不累于夙夜,或康节所谓“太平人”乎。

    人必能斡旋乾坤,利济苍生,方是圣贤;不然,虽矫语性天,真见定静,终是释迦、庄周也。

    论郡县体统,曰:“太守即古方伯,州县即古五等诸侯也,何事分道、布、按司,又重之以巡抚,加之以总督,倍加六等方伯乎?贤者掣肘多,而才能莫展;不肖者效媚多,而剥民益重。故曰,治世之官详于下,乱世之官叠于上。”

    大学明德之道,无时不可学,无日不可时习。如时时敬其心,即孔子所谓“齐”,习礼于心也;时时提撕警觉,莫令昏蔽,即孔子所谓“明”,亦习礼于心也。每日正其衣冠,洁净整齐,非法服不服,即孔子所谓“盛服”,习礼于身也;至“目容端”,习礼于视也;

    “口容止”,“声容静”,习礼于言也,至于“手容恭”,“立容德”,习礼于持行也。凡 “九容”、“曲礼”,无非习礼于身也。礼真斯须不可去者!

    盘铭云,“苟日新”,振起自涤矣;日岂一日乎?而复云“日日新”。盖“日新”,虽上智不能保无间断也。日日已无歇工矣,何必云“又日”?盖功虽有常,不能保久而不因循惰怠也。其必学曾子之“日省”,可乎!

    与李命侯言:“古今旋乾转坤,开务成物,由皇帝王霸以至秦、汉、唐、宋、明,皆非书生也。读书著书,能损人神智气力,不能益人才德。其间或有一二书生济时救难者,是其天资高,若不读书,其事功亦伟,然为书损耗,非受益也。”命侯问:“书可废乎?”曰:“否。学之字句皆益人,读著万卷倍为累。如弟子入则孝一章,士夫一阅,终身做不尽;能行五者于天下一章,帝王一观,百年用不了,何用读著许多!千年大患,只为忘了孔门‘

    学而时习之’一句也。”

    习恭,见壁上书“小心翼翼,昭事上帝”,思“小心”难矣,“翼翼”更难,“事上帝”难矣,“昭事”则更难。盖“小心”只事敬畏焉耳,“翼翼”则终日干干,同乎天矣。

    “事帝”明旦若临,仍一敬畏焉耳,“昭事”则为人君臣父子一有不止乎仁、敬、孝、慈者,非上帝命我意矣;视鳏、寡、孤、独一不得所,一或欺残,非上帝降鉴意矣。吾妄从事三十年,而一无可自信也。睹各门上懔乎上帝,箴可惧也。

    教果斋脱俗累曰:“世人之所怒亦怒之,世人之所忧亦忧之,世人之所苦亦苦之,何以言学哉?故君子无累。”

    天无不覆也,吾心有不覆之人,则不能法天之高明;地无不载也,吾心有不载之人,则不能法地之博厚。

    杜生第十五

    杜生随行,出里门先生乃乘,因教生曰:“道莫切于礼,作圣之事也。人之不肯为圣者,只因视礼之精钜者曰,是圣人事,非我辈常人所敢望;礼之粗小者曰,但能此岂便是圣,圣人不在此;是圣人无从学也!吾愿有志者,先其粗,慎其小,学得一端亦可,即如出里门乘,入里门下,出则告,反则面,岂人所不能哉?不为耳。”

    闻人读“举贤才”,谓之曰:“我辈士庶,莫谓学不得此句。见人孝弟便学他孝弟,便到处称扬他孝弟;见人廉干,便学他廉干,便到处称扬他廉干;即吾人在下之举贤才也。凡书皆宜如此体验,不可徒读。”

    念念向天理上想,心上达也;事事向天理上做,身上达也。若百念百事升天,忽一念一事堕地,前功尽弃矣,可恃乎!

    制欲之法,明以辨之,刚以断之。

    孙瑜字叔礼,奭子也。其传载毁蔡州吴元济像改祀裴度。先生曰:“毁之,改之,是矣。然元济至三百年犹庙祀之,则虽窃据一时,亦必有泽及生民处也。今闻青阳县有张定边祠,想亦有不可忘者乎?后世即一日长民之豪杰,皆当知勉。”

    人不办天下事,皆可为无弊之论,若身当天下事,虽圣人不能保所用之无佥邪。盖办事只以得才为主,事成后若彼罪著,再为区处而已。试观尧用三凶,孔子论卫灵用三臣,忠武用延、仪,从来如此。

    “小鲁”,“小天下”,极赞圣人之高。“观澜”,如中庸“语大莫载”、“容光必照”,如“语小莫破”,注意在学圣者如“流水不盈一科不行”,“不成此章不达”。学兵成了片段方学农,学农成了片段方学礼、学乐。孟子所见极真切,不曾岔了孔子路径;后儒见解全别。錂见先生教幼童数也,语之九数不令知有因法,九数熟而后进之因,因法熟方令知有乘,乘法熟方令知有归除。教礼教乐亦然。所谓“盈科后进”也所谓“循循善诱”也,先生其不岔孔子路径与!

    果斋自任有千金不夺之守。先生曰:“噫!何言之易也。尝以不拾遗一节自勘矣:一钱不拾,未必百也,百金不昧,未必千也,千金不昧于通衢,未必不一金昧于深夜也。又尝以好色自勘矣:见三分色,目不睨、心不乱,未必保八分也,八分艳娇而不乱,未必保倾国奇姿也,倾国奇姿不乱于白昼,而野花俗草反溺于隐僻衾枕者,未敢保也。此四十年来与法干交相恐惧警切,而未敢自信者,何言之易也!”

    古者弟子为学,先教之事父、事兄,服劳奉养;今世为学,惟教之读书、作文,逸惰其身,而奴隶其父兄,此时文取士之害,读作为学之弊也。

    人之志道德也,君子积年作之而不兴;志富贵也,俗人一言动之而辄起。甚矣,志道者之鲜也。

    或问:“‘一日克己复礼,天下归仁’;一日甚暂,天下至大,一日才克复,焉得天下遂称其仁?”先生曰:“如子今日克己复礼,莫道天下,便左右邻里亦未必称仁,是梦语也。我之本体,原万物皆备,只因自己失了天理之则,便与父子兄弟皆植藩篱,况天下乎!今能一日复了天理之正,则已仍是万物皆备本体,民皆吾胞,物皆吾与,普天之下,皆入吾恺恻涵育之中,那有一物不归吾仁中者?只因自己无志无力,不克真复此理耳。故紧接‘为仁由己’二句。”

    李益溪与陈睿庵习乐舞,每学一舞,详说而习之。先生喜曰:“此方是‘博学而详说之’,方见‘不亦说乎’景趣?”

    益溪言:“学一次有一次见解,习一次有一次情趣,愈久愈入,愈入愈熟。”先生曰:“不实下习工夫,不能咀此滋味。”

    益溪言:“容貌辞气德之符,宜端严修整,不可简率苟且。”

    “文、武之政,布在方策”者,不足言“政举”,必“其人存”,实以之为天下国家,方是“政举”。孔、孟之学,布在经传者,不足言道行,必“其人存”,实以之见习行经济,方是道行。道之息者千余年矣,伤哉!

    思以我易天下,不以天下易我,宏也;举国非之而不摇,天下非之而不摇,毅也。

    王景万言看纲目,先生曰:“先定志而后看史,则日收益矣。如志在治民,凡古大臣之养民... 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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