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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六 词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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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一 唐五代词(一)张志和及其渔父词

    张志和传记,有颜真卿所撰《浪迹先生玄真子张志和碑铭》,其次则见于张彦和所撰《历代名画记》、《太平广记》卷二十七所引唐人撰《续仙传》,次则《新唐书》本传,复次则元人辛文房所撰《唐才子传》。颜真卿为湖州刺史,张志和为座上客,共赋诗作画,饮宴为乐,流连久之。张卒,颜公为撰其碑。是张志和事迹,当以颜公碑文为实。然张彦和以下诸小传,虽皆本之颜公碑文,亦颇有异同。

    颜碑略谓:玄真子姓张氏,本名龟龄,东阳金华人。父游朝,清真好道,著《南华象罔说》十卷,又著《冲虚白马非马证》八卷,世莫知之。母留氏,梦枫生腹上,因而诞焉。年十六,游太学,以明经擢第。献策肃宗,深蒙赏重,令翰林待诏,授左金吾卫录事参军。改名志和,字子同。寻复贬南浦尉,经量移,不愿之任,得还本贯。既而亲丧,无复宦情,遂扁舟垂纶,逐三江,泛五湖,自谓烟波钓徒。著书十二卷,凡三万言,号《玄真子》,遂以称焉。又述《太易》十五卷,凡二百六十有五卦,以有无为宗,观者以为碧虚金骨。兄浦阳尉鹤龄,亦有文学,恐玄真浪迹不还,乃于会稽东郭买地结茅斋以居之,闭竹门十年不出。浙东观察使御史大夫陈公少游闻而谒之,坐必终日,因表其所居曰玄真坊。又以门巷湫隘,出钱“买地以立闬闳” 旌曰迥轩巷。门隔流水,十年无桥,陈公遂为创造,行者谓之大夫桥。玄真性好画山水,皆因酒酣乘兴,击鼓吹笛,或闭目,或背面,舞笔飞墨,应节而成。大历九年秋八月,汛真卿于湖州。前御史李崿以缣帐请画,须臾之间,千变万化,莲壶仿佛而隐见,天水微茫而昭合,观者如堵,轰然愕眙。真卿以舴艋既敝,请为更之。答曰:“倘惠渔舟,愿以为浮家泛宅,沿溯江湖之上,往来苕霅之间,野夫之幸矣。” 其诙谐辩捷,皆此类也。

    其他传记与颜真卿碑文不同者,其一为籍贯。《名画记》、《续仙传》均云会稽人。其二为改名。颜文不言改名之故,《名画记》则云“诏改之” ,《唐书》本传则云“肃宗赐名” 。语异而事则一,但不知肃宗何以必欲其改名也。其三为出身,《续仙传》云:“博学能文,擢进士第。” 诸文皆从颜碑,作明经,此恐《续仙传》误也。其四曰贬官。颜文云:“寻复贬南浦尉,经量移,不愿之任,得还本贯。既而亲丧,无复宦情。” 《名画记》、《续仙传》均不书此事。《唐书》本传则云:“待诏翰林,官至左金吾卫录事参军。后坐事贬南浦尉。会赦还,以亲既丧,不复仕。” 《唐才子传》则云:“待诏翰林,以亲丧辞去,不复仕。” 辛文房略去贬官一事,谓玄真以亲丧辞官归,显非事实。唯颜真卿以玄真亲丧在归里之后,《唐书》以为玄真在贬所时遭亲丧,故赦归后不复仕。此二说似当以《唐书》本传为得其实,颜真卿碑文于此事盖讳而不详也。唐代政治制度,凡左降官均不得奔丧离任。玄真丧亲,必在尉南浦时,赦还后自以孝行有亏,故不复出仕,此是当时名教所拘,不得不尔。颜公碑文以亲丧书于归乡以后,意在全其孝道也。其五曰贬地。诸文皆云玄真贬南浦尉,唯《历代诗余·词人小传》称贬南海尉,此恐是馆臣误录,前无依据也。南浦县即今四川省万县。其六曰著作卷帙。颜公碑文称玄真作《太易》十五卷,《玄真子》十二卷,《新唐书·艺文志》同。《名画记》称《玄真子》十卷,《唐才子传》称《玄真子》二卷。可知《太易》早已亡佚,唐以后无著录。《玄真子》至元时仅存二卷。然全书仅三万言,或后人归并作二卷,初未亡佚,亦未可知。今世传本有《玄真子》二卷,疑是道家伪托,非玄真原本矣。至于玄真以何策干肃宗,以何事贬官,诸史文皆隐而不书,遂莫可考。

    玄真子工于绘事,颜公碑文外,《续仙传》、《名画记》、《唐书》本传均言及之。其作画之情状,有释皎然之诗文为之描写,极能传神。诗题云:《奉应颜尚书真卿观玄真子置酒张乐舞破阵画洞庭三山歌》。其诗有云:“手援毫,足蹈节,披缣洒墨称丽绝。石文乱点急管催,云态徐挥慢歌发。乐纵酒酣狂更好,攒峰若雨纵横扫,尺波澶漫意无涯,片岭崚嶒势将倒。” 又有《乌程李明府水堂观玄真子置酒张乐丛笔乱挥画武城赞》一文,其句云:“玄真跌宕,笔狂神王。楚奏鍧铿,吴声浏亮,舒缣雪似,颂彩霞状。点不误挥,毫无虚放,蔼蔼武城,披图可望。” 此皆可想见其染翰设色之豪放气象,其绘事与音乐通,工妙如是。李明府,即李崿也。

    颜真卿为玄真子造渔舟事,亦有皎然诗可参考。诗题曰:《奉和鲁公真卿落玄真子舴艋舟歌》。诗曰:“沧浪子后玄真子,冥冥钓隐江之汜,刳木新成舴艋舟,诸侯落舟自此始。得道身不系,无机舟亦闲,从水远逝兮任风还,朝五湖兮夕三山。停轮乍入芙蓉浦,击洑时过明月湾。” 据此则当日颜公为玄真子造舟成,且为落至以庆之。落,即落至,今言下水典礼也。当日颜公亦有诗,今不可见。

    玄真子与词之关系,在其所撰渔父词五首,此唐词之宗祖也。然颜真卿所撰碑文中未言玄真子作渔父之词,至李德裕《玄真子渔歌记》始有记录,其文云:“德裕顷在内廷,伏睹宪宗皇帝写真访求玄真子渔歌,叹不能致。余世与玄真子有旧,早闻其名,又感明主赏异爱才,见思如此,每梦想遗迹,今乃获之,如遇良宝。” 其后则《名画记》云:“自为渔歌,便画之,甚有逸思。” 《续仙传》云:“颜真卿为湖州刺史,与门客会饮,乃唱和为渔父词。其首唱即志和之词“西塞山前” 云云,真卿与陆鸿渐、徐士衡、李成矩共和二十五首,递相夸尚。” 《唐书》本传云,志和“尝撰渔歌。” 《唐朝名画录》则云:“鲁公宦吴兴,知其高节,以渔歌五首赠之。张乃为卷轴,随句赋象,人物、舟船、鸟兽、烟波、风月,皆依其文,曲尽其妙。” 《唐才子传》云:“自撰渔歌,便复画之,兴趣高远,人不能及。” 以上诸说,似以《续仙传》为详实。盖渔歌之作,必由于颜公饮席唱和,玄真首唱五章,颜、陆、徐、李诸人和之,各五章,共得二十五章。玄真又写以丹青,为图五本,则一词一画也。颜真卿于大历七年九月自抚州刺史改湖州刺史,至大历十三年初,擢刑部尚书,三月,进吏部尚书。玄真子渔歌既作于颜湖州席上,则其年代当在大历九年秋至十二年之间。当日宾主唱和二十五章,必盛传于世。然自大历末至元和末,不过四十年,宪宗求渔歌,已不可得。又十馀年而李德裕始访得之,录传于世。渔歌之幸而得存至今日,李德裕之功也。

    玄真所作,唐人诸文均称渔歌,惟有《续仙传》称渔父词。其五章全文,今世所见最早之记录,即李德裕文集中所附存者,此外则《续仙传》所载“西塞山前” 一首,亦唐末人所录。《花间集》有和凝、欧阳炯、李珣诸作,则题作渔父。李后主作二首,亦题作渔父。至宋以后,则《直斋书录》、《唐才子传》均仍称渔歌。《尊前集》、《金奁集》均称渔父。陆放翁《入蜀记》、《西吴记》、《古今诗话》均称渔父词。《乐府纪闻》、《竹坡诗话》以至清人所编《历代诗馀》、《词律》、《词谱》则题作渔歌子矣。寻其递变之迹,最初称渔歌者,犹目为歌咏渔人生涯之歌诗,称渔父或渔父词者亦然,皆非曲调名也。至五代时,《花间集》诸家及李后主所作之题为渔父者,已成为曲调名矣,故《金奁集》所收唐人和作十五首,题云渔父,而注明调属黄钟宫,则其为乐府曲名,已无疑义。从此以后,凡言渔父者,举其曲名也,凡言渔父词者,犹通称也。然苏东坡浣溪沙词小序云:“玄真子渔父词极清丽,恨其曲度不传。加数语,以浣溪沙歌之。” 则东坡时,黄钟宫之渔父词,岂又亡其曲拍耶?渔歌子乃唐教坊曲名,先见于《教坊记》,敦煌写本曲子词有渔歌子四首,其句格与玄真所作不同,此乃别是一曲,与渔父不同。自宋人误以渔歌为渔歌子,后人不深考,相承其误,乃迳题玄真所作为渔歌子,而注云:“一名渔父” ,是一误再误矣。

    颜、陆、徐、李诸家和玄真之作,李德裕或未得,或得而未录存,故今已不可见。宋初人编《金奁集》,题云“温飞卿庭筠撰” ,然其中唯六十二首是飞卿词,余皆韦庄、欧阳炯、张泌之作,已见于《花间集》者。此书中收张志和渔父十五首,皆非玄真子词。近人朱古微从曹元忠之说,以为此即当时诸家和作。旧本《金奁集》必题作“和张志和渔父” ,后人传钞者以为首“和” 字误衍,遂删去之。又原书编者未得此十五首作者主名,遂又误以为温飞卿和张志和之作,其谬遂不可究诘。朱古微校订《金奁集》,仍题云“和张志和” ,以为此中必有颜、陆、徐、李诸家之作而犹少五首。惜颜、徐、李三家诗集,世无传本,陆鸿渐集中亦不见渔父词,无从取证。

    《宝庆会稽续志》载宋高宗和渔父词十五首,并序云:“绍兴元年七月十日,余至会稽,因览黄庭坚所书张志和渔父词十五首,戏同其韵,赐辛永宗。” 其和词十五首所用韵,均与《金奁集》合,惟次序则不同。此可知黄庭坚时犹以此十五首为张志和所作矣。

    此后陈振孙尝辑《玄真子渔歌碑传集录》一卷,其解题云:“余尝得其一时倡和诸贤之词各五章,及南卓、柳宗元所赋,通为若干章。因以颜鲁公碑述,《唐书》本传,以至近世用其词入乐府者,集为一编,以备吴兴故事。” 由此又可知陈振孙尝得颜、陆、徐、李诸家和作,又得南卓、柳宗元所和,其所集今亦不传,不知有与《金奁集》所载十五首合否。南卓文集失传,今本柳宗元集中亦无渔歌,皆憾事也。

    渔父词五首咏及之山川名,有西塞山、钓台、霅溪、松江、青草湖、巴陵,此皆其生平踪迹所到之处。选家大抵仅取其“西塞山前” 一首。陆放翁《入蜀记》:“言大冶县道士矶,一名西塞山,即玄真子渔父词所云者。” 而《西吴记》则云:“湖州磁湖镇道士矶,即张志和所谓‘西塞山前’也。” 后人于此,遂生争议。张泳川《词林纪事》力主湖州之说,谓志和“踪迹未尝入楚” ,可知其非但未考志和生平,抑且未见渔歌五首全文,岂青草湖、巴陵亦在吴兴耶?《唐朝名画录》谓志和“常渔钓于洞庭湖。” 志和贬为南浦尉,正在巴陵、鄂渚之间,岂得谓踪迹未尝入楚乎?唐人诗中言及西塞者,如李白有送弟之江东诗云:“西塞当中路,南风欲进船。” 韦应物西塞山诗云:“势从千里奔,直入江中断。岚横秋塞雄,地束惊流满。” 皮日休西塞山泊渔家诗下半首云:“中妇桑村挑菜去,小儿沙市买蓑归。西塞山前终日客,隔波相羡尽依依。” 皆可证是鄂渚之西塞也。又皎然谓玄真尝为李明府画武城图,此武城亦当是今湖北黄陂县东南之武城,盖志和为南浦尉时,熟知其山川城郭矣。

    玄真有兄鹤龄,恐其浪迹不还,为茅斋于会稽东郭,此见颜真卿碑文及《唐书》本传,可信。然世传鹤龄所赋渔父词一首,则不可信也。此词题云为招玄真归里而作。夫玄真五词既作于颜湖州席上,是既归矣,何用招之?玄真词第二首云青草湖,云巴陵,结句云:“乐在风波不用仙” ,是追叙其在鄂渚洞庭之时也。鹤龄词起句云:“乐在风波钓是闲” ,答其意也。而下则云:“太湖水,洞庭山,” 乃误以为县区太湖之洞庭山。鹤龄此词,不知最早见于何书,《词林纪事》云出《罗湖野录》,然今本《罗湖野录》无此词。《野录》,释晓莹撰,序于绍兴二十五年,是南宋初也。若以前载籍中不见此词,可断其为伪作矣。

    颜真卿作玄真子碑铭,叙其生平甚详,惟不言其卒葬年月,亦不及其如何逝世,但云:“忽焉去我,思德兹深。曷以置怀,寄诸他山之石。” 其铭文结句云:“辅明主,斯若人;岂烟波,终此身。” 文意皆隐约虚泛。《续仙传》云:“其后真卿东游平望驿,志和酒酣为水戏。铺席于水上,独坐饮酌笑咏。其席来去迟速,如刺舟声。复有云鹤,随覆其上。真卿亲宾参佐观者,莫不惊异。寻于水上挥手以谢真卿,上升而去。” 此乃道家玄语,上升者,死亡也。盖玄真子实自沈于水,故颜公碑文云“忽焉去我” ,又云“烟波终身” ,实已暗示之矣。然不读《续仙传》,不能解也。宋人《冷庐杂识》云:“平望平波台有玄真子祠” ,亦可知玄真子没于此,故后人立祠祀之。

    (二)船子和尚拨棹歌

    船子和尚与道吾宗智禅师、云岩昙晟禅师均为药山惟俨禅师法嗣,《续高僧传》、《景德传灯录》、《五灯会元》均有其小传。今全录《五灯会元》所载小传于此:

    秀州华亭船子德诚禅师节操高邈,度量不群,自印心于药山,与道吾、云岩为同道交。泊离药山,乃谓二同志曰:“公等应各据一方,建立药山宗旨。予率性疏野,惟好山水,乐情自遣,无所能也。他后知我所止之处,若遇灵利座主,指一人来,或堪雕琢,将授生平所得,以报先师之恩。” 遂分携至秀州华亭,泛一小舟,随缘度日,以接四方往来之者。时人莫知其高蹈,因号船子和尚。

    一日,泊船岸边闲坐。有官人问:“如何是和尚日用事?” 师竖桡子曰:“会么?” 官人曰:“不会。” 师曰:“棹拨清波,金鳞罕遇。”

    师有偈曰:“三十年来坐钓台,钩头往往得黄能,金鳞不遇空劳力,收取丝纶归去来。” “千尺丝纶直下垂,一波才动万波随。夜静水寒鱼不食,满船空载月明归。” “三十年来海上游,水清鱼见不吞钩,钓竿斫尽重栽竹,不计功程得便休。” “有一鱼兮伟莫裁,混融包纳信奇哉。能变化,吐风雷。下线何曾钓得来。” “别人只看采芙蓉,香气长粘绕指风。两岸映,一船红,何曾解染得虚空。” “问我生涯只是船,子孙各自赌机缘。不由地,不由天。除却蓑衣无可传。”

    道吾后到京口,遇夹山上堂。僧问:“如何是法身?” 山曰:“法身无相。” 曰:“如何是法眼?” 山曰:“法眼无瑕。” 道吾不觉失笑。山便下座,请问道吾:“某甲适来只对这僧,话必有不是,致令上座失笑。望上座不吝慈悲。” 吾曰:“和尚一等是出世未有师在。” 山曰:“某甲甚处不是,望为说破。” 吾曰:“某甲终不说。请和尚却往华亭船子处去。” 山曰:“此人如何?” 吾曰:“此人上无片瓦,下无卓锥。和尚若去,须易服而往。” 山乃散众束装,直造华亭。船子才见,便问:“大德住甚么寺?” 山曰:“寺即不住,住即不似。” 师曰:“不似,似个甚么?” 山曰:“不是目前法。” 师曰:“甚处学得来?” 山曰:“非耳目之所到。” 师曰:“一句合头语,万劫系驴橛。” 师又问:“垂丝千尺,意在深潭,离钩三寸,子何不道?” 山拟开口,被师一桡打落水中。山才上船,师又曰:“道,道!” 山拟开口,师又打。山豁然大悟,乃点头三下。师曰:“竿头丝线从君弄,不犯清波意自殊。” 山遂问:“抛纶掷钓,师意如何?” 师曰:“丝悬渌水,浮定有无之意。” 山曰” “语带玄而无路,舌头谈而不谈。” 师曰:“钓尽江波,金鳞始遇。” 山乃掩耳。师曰:“如是如是。” 遂嘱曰:“汝向去直须藏身处没踪迹,没踪迹莫处藏身。吾二十年在药山,只明斯事。汝今既得他后,莫住城隍聚落,但向深山里䦆头边觅取一个半个接续,无令断绝。” 山乃辞行,频频回顾。师遂唤“阇黎” 。山乃回首。师竖起桡子曰:“汝将谓别有。” 乃覆舟入水而逝。

    此传中所载船子和尚偈语六首,其三首是七绝诗体,外三首则为七七三三七句格之长短句,与张志和之渔父词同。因此,船子和尚遂与词亦有关系。

    船子和尚小传不载其卒年,然其师药山惟俨禅师卒于唐大和八年(834)十一月六日。其同门道吾宗智禅师卒于大和九年九月。云岩昙晟禅师卒于会昌元年(841)十月二十六日。船子法嗣夹山善会禅师卒于中和元年(881)十一月七日。船子和尚在药山处受法二十年,偈诗云:“三十年来海上游” 。据此可知船子和尚为唐元和会昌间人。从来选录唐诗唐词者,均不收其偈语,盖后世但知有张志和渔父词,而不知有船子和尚渔父词也。

    黄山谷有渔家傲词四首,其小序云:“江宁江口阻风,戏效宝宁勇禅师作古渔家傲。王环中云:‘庐山中人颇欲得之,’试思索,始记四篇。” 其词第二首云:

    忆昔药山生一虎。华亭船上寻人渡。散却夹山拈坐具。呈见处。系驴橛上合头语。

    千尺垂丝君看取。离钩三寸无生路。蓦地一桡亲子父。犹回顾。瞎驴丧我儿孙去。

    山谷又有诉衷情词一首,其小序云:“在戎州登临胜景,未尝不歌渔父家风,以谢江山。门生请问:‘先生家风如何?’为拟金华道人作此章。” 其词云:

    一波才动万波随,簑笠一钩丝。金鳞正在深处,千尺也须垂。吞又吐,信还疑。上钩迟。水寒江静,满目青山,载月明归。

    以上二词,皆全用船子和尚偈语,然一则云“效宝宁勇禅师作古渔家傲” ,一则云“拟金华道人作” ,而不言及船子和尚,岂当时此词虽流传人口,已无人知其为唐释船子德诚所作乎?

    五十年前,大理周泳先辑《唐宋金元词钩沉》既成,始发现船子和尚为唐时人,以不及录其词为憾。然周君当时所知者,亦仅《五灯会元》所载之三首。其他如《续高僧传》、《景德传灯录》、《法苑珠林》及《艺林伐山》诸书所引,皆不出此。余尝收得《机缘集》一册,清嘉庆中刻本,所载为船子和尚歌词三十九首,附历代僧俗和作。始知船子遗词,存于今者不止三首,辑唐词者,犹足以增入一卷也。《机缘集》后附洙泾法忍寺僧漪云上人《推蓬室稿》,有同邑周霭朕序云:“余读《机缘集》,船子有拨棹歌三十九首。其前三首皆七言小诗,余皆渔歌子词。世但知船子为佛祖,不知为唐诗人,为唐词人也。” 然则清嘉庆时已有人发现船子和尚为唐词人,而刘子庚、王国维、林大椿诸家辑唐词者,均失于采录,可知此书虽嘉庆新刊,流传不广,治词学者皆未见也。

    此书所载船子和尚词三十九首,题名《拨棹歌》,原为宋大观四年(1110)风泾海会寺石刻本。其跋云:“云间船子和尚嗣法药山,飘然一舟,泛于华亭吴江洙泾之间。夹山一见悟道。尝为拔棹歌,其传播人口者才一二首。益柔于先子遗编中得三十九首,属词寄意,脱然迥出尘网之外,篇篇可观,决非庸常学道辈所能乱真者。因书以遗风泾海会卿老,俾馋之石,以资禅客玩味云。” 吕益柔,字文刚,别号松泽叟,华亭人。元祐三年进士,官刑部侍郎,以显谟阁待制致仕。

    船子者,唐人言小舟也。和尚操小舟为人渡水,故乡人称之为船子和尚。船子在洙泾所居为建兴寺。宋治平中,改名法忍寺,以至于今。寺旧有井阑石,刻会昌年号。又有经幢,咸通十年立,今皆不存。元时法忍寺首座坦禅师辑刻《机缘集》二卷,其上卷即据海会寺石刻录船子和尚拨棹歌三十九首,附吕益柔跋。下卷题《诸祖赞》,辑录投子青,保宁勇以下宋元诸禅师咏赞,兼及居士如黄山谷、张商英、赵子固诸家之作。此本有明万历四年云间超果寺滇南比丘智空重刻本。至崇祯十年,又有法忍寺释澄彻重刻本,已增入明人幻住禅师、陆树声等数首。此三本皆年久失传。《天一阁书目》有《船子机缘诗》一卷,嘉请《大藏经》中亦有《船子和尚机缘集》,此二本余均未见,疑亦即坦禅师本也。余所得此本乃清嘉庆九年(1804)法忍寺释漪云达邃续辑重刊本。其正集二卷,仍明刊本之旧。续集二卷,乃漪云增辑。上卷为唐宋迄明清诸家咏赞。卷首所录唐愚公谷人七言绝句一首,乃嘉庆六年法忍寺天空阁火后所得石刻文,题云:“船子和尚东游泊钓船处” 。后署“会昌元年十一月” 。据此可知会昌元年船子已卒。下卷录宋释智圆至清居士朱二垞所撰法忍寺诸禅舍碑记,而以自撰《推篷室诗稿》殿焉。漪云俗姓沈氏,华亭名家子,工诗文。出家后主法忍寺,重建推篷室,辑刻《机缘集》,船子宗风,赖以不坠。而其保存船子歌词,使其免于亡佚,其功尤伟。

    船子和尚歌词与张志和渔父词句法全同,且皆咏渔人生活而寓以释道玄理,故后世并称之。张志和本题“渔父” ,《花间集》、《尊前集》有和凝,欧阳炯、李珣诸家作渔父,句法皆与张志和同。南唐李后主有渔父二首,句法亦不异。然五代以后,多题作渔歌子,清人编《词律》、《历代词谱》、《历代诗馀》均以张志和词为渔歌子最早之作,而注云“一名渔父” 。然渔歌子乃唐教坊曲名,见于《教坊记》,则开元、天宝时已有此调。张志和词,颜真卿、李德裕皆称渔父词,何以不称渔歌子乎?《教坊记》著录称鱼歌子,不作渔字。敦煌曲子写本有鱼歌子四首,其作鱼而不作渔,与《教坊记》合。张志和词句法为七七三三七,敦煌本鱼歌子四首,因有衬字,故字数不一致,但均为二叠之歌词,前后叠句法均为三三七、三三六,则较张志和词为繁。由此可知渔父非鱼歌子也。任二北先生谓张志和之渔父,合于敦煌本鱼歌子之三三七句法,因而得出结论,谓“敦煌四词之写作时期,可能在张志和以前。” 此言余不敢赞同,从来文学形式,只有由简而繁。绝无由繁趋简。可以云鱼歌子乃渔父之繁化,不可云鱼歌子乃渔父之初体。然《教坊记》既已先有鱼歌子,而和凝、李珣诸家所作又仍称渔父,其句法又悉依张志和,更可知渔父与鱼歌子不能混同为一也。

    船子和尚词既与张志和同,吕益柔石刻本何以不题作渔父而题作拨棹歌,此又一疑问也。吴曾《能改斋漫录》云:“京师僧念梁州、八相太常引、三皈依、柳含烟等,号唐讃。而南方释子作渔父、拨棹子、渔家傲、千秋岁,唱道之辞” 。此文极为重要。其所谓京师者,乃指汴都,盖北宋时南北僧人所用佛曲之区别在此。唐讃者,谓自唐时相传之歌讃也。南方释子之唱道辞,想亦传自唐人,唯不用此名称耳。古书无句读标点,渔父、拨棹子为一为二,今未能定。或可读作“渔父拨棹子” ,乃以拨棹子曲调咏渔父生涯,而寓以禅理,犹敦煌词之“望月婆罗门” 、京师佛曲之“八相太常引” 、南宋人之“催雪无闷” ,皆以题目与曲名连写者也。若以渔父与拨棹子为二曲,则张志和所作为渔父,船子和尚所作为拨棹子。然此二家所作句法音节均同,似不可能为二曲,故余以为当读作“渔父拨棹子” 。自颜真卿、李德裕以下,以张志和词为渔父,谓其内容也。和凝、欧阳炯以下继承有作,遂误以渔父为曲调名。至宋人编录唐五代词,知渔父实非调名,遂改作渔歌子,此再误也。吕益柔称船子和尚所作为拨棹歌,必依据唐代以来相传之原题,拨棹歌当即拨棹子,其曲调名也。拨棹子亦盛唐时曲调,见《教坊记》,而其由来则更古于此,盖民间棹歌之流变也。唐人词题作拨棹子者,今未见。《尊前集》有尹鹗所作拨棹子词二首,每首皆二叠,下叠起句与上叠起句不同,已近似换头,二叠共六十字,句法与船子和尚词绝异,且用仄韵。尹鹗五代时人,《花间集》有其词,皆小令。此二词体式必非五代时所能有,恐为宋人伪托,不敢信也。唐人拨棹子令词虽无他作可参,然船子和尚词既称拨棹歌,而《能改斋漫录》又明言南方释子以渔父拨棹子为唱道之辞,则船子和尚此三十九首之为拨棹子,可无疑矣。其前三首形式上虽为七言绝句,然若破第三句为四三句法,仍可以拨棹子歌之,惟添一衬字而已。吕益柔总题之为拨棹歌,而不别出此三首,其意可知也。

    船子和尚拨棹子三十九首全文,近代未见印本,余故附录于此,以广其传。明杨升庵《艺林伐山》载船子和尚四偈,皆七言绝句,其第三首为吕氏石刻本所无,亦不见于宋人书,不审何从得之,今姑以录入,共四十首。

    附记

    本刊第一辑发表了日本松浦友久教授的《关于“越调诗” 的二三问题》,使我们知道渔父词这种形式的诗,即七七三三七句法的诗,在唐代已流传到日本,并且为日本诗人所乐于采用。日本诗人称这一形式的诗为“越调诗” ,对我们来说,也是一个新的资料。我怀疑这个名称不是日本诗人创造的,很可能是我国唐代诗人就称之为越调诗。诗以曲调为题者,有凉州、甘州、乐世之类。有时也加一个“词” 字,如甘州词、乐世词等,表示这是曲词。但没有加“诗” 字的。越调即无射商,不是曲名,而是宫调名,越调诗这个名词,表示它是诗,而用越调中的某一曲子来配合,可见这种最早形式的词,唐人还以为是诗。然而毕竟不是一般的不入乐的诗,于是要加一个宫调名以示区别,故称为越调诗。这个名词,肯定还在“长短句” 之前。这样命名的习惯,时间大概不久,后来出现了长短句这个名称,便不再有越调诗之类的命名了。而且《金奁集》载渔父词十五首,注明属黄钟宫,则在宋时,渔父已非越调歌曲,故亦不再见此名。以上是我对于“越调诗” 这个名词的推测,附记于此,待词学研究同志考索。

    一九八一年五月记

    (三)读李白词札记

    李白词,《尊前集》收十二首,凡《连理枝》一首,《清平乐》五首,《菩萨蛮》三首,《清平调》三首。《花庵词选》收李白词七首,其《菩萨蛮》一首,《清平乐》令二首,《清平调》辞三首,皆与《尊前集》同,惟《忆秦娥》一首,未入《尊前集》。此外尚有《桂殿秋》二首,亦相传以为李白作,《全唐词》收录之。又有《秋风清》一首,《历代诗馀》收录之。故唐宋以来相传为李白所作之词,共十六首。

    《连理枝》一首,惟见于《尊前集》,上下两叠,各三十五字,句法同。万氏《词律》仅收此词下叠,著为格律,注云:“此唐调也,宋词俱加后叠。” 此词之后,即录程垓所作“不恨残花亸” 一首,双叠,七十字。《历代诗馀》则收录其上叠,注云:“单调,三十五字,宋词俱加后叠。又名为《小桃红》。” 《全唐词》则分为二首。《词谱》亦分为二首,以为此调正格。余疑清初人所见《尊前集》,此词皆分为二首,然今本《尊前集》目录明言“李白十二首” ,必不容后人传钞时误分为二,此又不可晓也。

    《连理枝》调名不见于《教坊记》、《唐会要》诸书,唐五代词人亦未有用此调者,不知万红友何所据而定其为唐调。至七十字双叠《连理枝》,先见于晏同叔《珠玉词》,其时代在程垓之前。按《宋史·乐志》云:“太宗洞晓音律,前后亲制大小曲及因旧曲创新声者,总三百九十。” 其下列太宗所制诸曲调名,在“琵琶独弹曲破” 十五调中,有“蕤宾调连理枝” 一调,可知《连理枝》为宋太宗所制琵琶曲,非唐调也。《尊前集》于李白此词下注云:“黄钟宫” ,则宫调异矣。余以为《连理枝》实未尝有三十五字单片之唐曲,此词必宋初人所撰,谬托于李白。其词云:“望水晶帘外竹枝寒,守羊车未至。” 即此一语,亦可为伪撰之证,盖唐人作宫词,赋宫怨,皆不及“竹枝” ,李白在唐宫供奉所作诗,亦无用“竹枝” 者,唐宫无“竹枝” ,安得云“帘外竹枝寒” 乎?

    《清平乐》五首,初见于《尊前集》。《花庵词选》载“禁庭春昼” 、“禁闱秋夜” 二首,即《尊前集》之第一首、第二首也。黄花庵自注云:“按唐吕鹏《遏云集》载应制词四首,以后二首无清逸气韵,疑非太白所作。” 据此可知唐人吕鹏所编《遏云集》已收李白《清平乐》四首,花庵选其二而遗其二。其所遗者,不知与《尊前集》所收同否。考欧阳炯《花间集叙》云:“在明皇朝,则有李太白之应制《清平乐》调四首。” 是李白《清平乐》四首,唐人已有两家著录,且欧阳炯所言,明指曲子词,亦非《清平调》歌诗之误也。《尊前集》所载前四首,或即从《遏云集》得之。其第五首“画堂晨起” 云云,见于曾慥《乐府雅词·拾遗》,不署作者姓名,盖北宋人作,讬名于李白,误入《尊前集》者。然花庵不容不见《尊前集》,何以不辨清平乐第五首之伪,此不可解。明人杨升庵《词品》亦言“黄玉林从吕鹏《遏云集》中止选二首,故补作二首录之。” 升庵所作词甚佳,然由此可知升庵亦未尝见《尊前集》,不知其中别有李白《清平乐》三首也。

    《尊前集》所载李白《清平乐》第三、第四首,题材辞语,果与第一、二首不类。前者咏宫词,后者赋闺情,花庵所谓“无清逸气韵” 者,实乃遣辞琢句,不如前二首之华丽浓艳耳。题材既不同,辞语自异。然此二首亦犹有李白歌诗气韵,未可遽疑其非太白作。然黄花庵《宫怨》一首,王通叟《拟太白应制》一首,杨升庵补作二首,皆步趋太白前二首者,可知此四首中,宋以来皆特重其前二首也。

    《清平乐》曲名见《教坊记》。《鉴戒录》引五代时陈裕诗:“阿家解舞清平乐。” 宋释仲殊和东坡词亦云:“解舞《清平乐》,如今说向谁。” 可知《清平乐》乃舞曲名。温飞卿《清平乐》词云:“新岁清平思同辇。” 又敦煌写本发愿文残卷云:“伏愿威光转盛,神力吉昌;社稷有应瑞之祥,国境有清平之乐。” (北京图书馆藏河字二十一号卷子)由此可知“清平” 乃时清世平之意,非“清调” 、“平调” 之谓也。“乐” 乃快乐之乐,非音乐之乐也。万氏《词律》韵目以此调编在“三觉” 韵下,误矣。

    《清平调辞》三首,亦应制之作。《松窗杂录》云:“开元中,李白供奉翰林,明皇与太真妃赏木芍药于沉香亭,诏白撰新乐词。白立进《清平调》三章。” 诸家注李白诗者,多引此文。王灼《碧鸡漫志》谓“明皇宣白进《清平调》词,乃是令白于“清调” 、“平调” 中制词。” 余以为此《清平调》亦乐曲名,非宫调名,故此“清平” 二字当仍是时清世平之义。李白此三首,乃歌诗,载在其诗集中。后人编词选者,援《杨柳枝》、《浪淘沙》之例,并予收录,固亦无妨,然李白集中此类歌诗甚多,如《少年子》、《沐浴子》、《舍利弗》、《高勾骊》、《山鹧鸪》诸题,皆显为当时流行乐曲名,《清平调》辞既得为词,则其他诸作,遂无屏弃之理。著录唐词者,于此一情况,往往任意取舍,宗旨不定,使词之概念,不能明确。万氏《词律》更以声诗之平仄定为曲词之格律,刘禹锡之《纥那曲》,刘采春之《罗唝曲》、元结之《欸乃曲》与李白之《清平调》,并皆入谱定律,此则尤谬者已。

    清平调辞三章,诸本次序均不同。《尊前集》以“云想” 为第一,“一枝” 第二,“名花” 第三。《乐府诗集》、《全唐诗》皆同。《花庵词选》则以“名花” 为第一,“一枝” 第二,“云想” 第三。旧本相传,或有此二式。

    《旧唐书·李白传》云:“玄宗度曲,欲造乐府新词,亟召白,白己卧于酒肆矣。召入,以水洒面,即令秉笔。顷之,成十馀章。帝颇嘉之。” 按李白供奉翰林,撰乐府歌词,必非一时之事。今诗集中所载《清平调辞》三首外,尚有《宫中行乐词》八首,亦沉香亭应制之作。其他杂曲歌辞,或亦有奉诏所撰。后世人但知有《清平调》三首,遂疑《清平乐》四首非李白所作。亦有混《清平调》、《清平乐》为一者,如《花草粹编》收《清平乐》“禁闱秋夜” 一首,陈耀文跋云:“吕鹏《遏云集》载李词四首。按《松窗杂录》:白进《清平调》词三章。《脞说》以为《清平乐》曲,此岂鹏羼入者耶?” 又夏敬观《词调溯源》于《清平乐》下解云:“按《清平调》词即李白集中所载三绝句,唐时歌曲,大率如此。今传李白《清平乐》有四十六字,必后人所制,托之李白。” 此皆仅知李白有《清平调》三首,而不知别有《清平乐》四首,更不知《清平调》辞犹是声诗,而《清平乐》则确然为盛唐曲子词,《花间集序》已为之明证矣。

    《尊前集》载李白《菩萨蛮》三首。其第一首“游人尽道江南好” ,乃韦庄词,见《花间集》,第三首“举头忽见衡阳雁” 乃陈达叟词,见《花草杂编》,皆可确定其为误入。惟第二首“平林漠漠烟如织” ,《花庵词选》录于卷首,其次录《忆秦娥》“箫声咽,秦娥梦断秦楼月” 一首,注云:“二词为百代词曲之祖。” 后人多祖述此言,几成定论,然亦甚可疑也。按唐宋以来著录此词者,始见于释文莹撰《湘山野录》。文莹先录全词正文,后云:“此词不知何人写于鼎州沧水驿楼,复不知何人所撰,魏道辅泰见而爱之。后至长沙,得《古风集》于曾子宣内翰家,乃知太白所作。” 据此则此词最初见于《古风集》,题李白撰,有好事者书于沧水驿楼。魏泰爱而傅之,遂著于世。然《古风集》为何等书,向来未有称说。南宋时,魏庆之作《诗人玉屑》,则云:“鼎州怆水驿有《菩萨蛮》“平林漠漠烟如织” 云云,曾子宣家有太白集,此词乃太白作也。见《古今诗话》。” 据此则《古今诗话》作者以《古风集》为李白诗集,此词载在集中。然李白诗集但有称《草堂集》者,未闻有称《古风集》者;李白虽有“古风” 诗一卷,皆五言古诗,未必与曲子词合为卷帙。窃疑此所谓《古风集》者,亦北宋时人所编长短句选集,以此词托名于李白耳。

    杨元素《本事曲》亦载此词,并云:“近传一阕,云李白制,即今《菩萨蛮》,其词非李白不能及。” 杨元素与文莹同时,皆元丰元祐间人,可知此词在当时始流传人口。杨云“即今《菩萨蛮》” ,又可知此词原不标明腔调,以句法音节审之,知其为《菩萨蛮》耳。杨又谓“云李白制,其词非李白不能及。” 又可知当时固未尝肯定其为李白所作,惟以此词语气高雅,非才如李白者不能作,因归之于李白也。如是则以此词为李白所作,当时即有疑问,后世选家录此为李白词者,皆杨元素之流耳。

    唐苏鹗撰《杜阳杂编》谓《菩萨蛮》乃唐宣宗时倡优所制新曲。明胡应麟即据此说,谓“太白之世,尚未有斯题,何得预制其曲耶?” 后人否定此词为李白所作,亦多引此为证。然《菩萨蛮》乃唐玄宗时教坊新曲,其名早见于《教坊记》,实与李白同时,不得谓李白之时尚无此曲也。宣宗酷好此曲,既自撰之,又令文士竞为之,温飞卿所作特多,今犹存二十首。此乃《菩萨蛮》曲盛行之时,非始创之时也。李白之时,既已有《菩萨蛮》曲,则李白即有撰词之可能,《杜阳杂编》所载,不足为此词非李白作之明证。余所致疑者,此词来历不明,唐五代人既无称引,《尊前集》又未收录,则其伪托李白,亦已甚晚矣。

    《菩萨蛮》以后,又有《忆秦娥》一首,亦相传为李白所作。此曲名亦不见于《教坊记》、《唐会要》诸书。唐五代词人唯冯延巳《阳春集》中有一首,句法较简,与所传李白词不同。李之仪有《〈忆秦娥〉用太白韵》一首,苏东坡有《忆秦娥》一首,句法同。李与苏皆宋神宗时人,可知此李太白《忆秦娥》词,在宋神宗时始传于世。然同时毛滂作一首,则犹用冯延巳所作一首之格律。可知李白《忆秦娥》之格律,乃冯延巳《忆秦娥》之发展,此词必不能作于冯延巳之前也。

    著录此词者,始于《邵氏闻见后录》。邵氏云:“‘箫声咽,秦娥梦断秦楼月’云云,李太白词也,予尝秋日饯客咸阳宝钗楼上,汉诸陵在晚照中。有歌此词者,一坐凄然而罢。” 邵氏此书自序于绍兴二十七年,已入南宋矣。其后《草堂诗馀》始收此词。《花庵词选》始合《菩萨蛮》一首冠于全书,许为“百代词曲之祖” 。由此踪迹,可知此词出现于神宗之时,至南宋初而确定为李白所作。唐五代词,入宋以后,已不复应歌。宋人筵席所歌,皆时行新曲。河南邵博在咸阳宝钗楼上所闻,必时人所撰怀古歌词,托名于李白,其时间与李之仪、苏轼作此词时,正亦相近。而前乎此,未闻有此词也。否则,《尊前集》必不遗此。

    《桂殿秋》三首,亦非李白所作。《许彦周诗话》云:“李卫公作《步虚词》云:仙家女侍董双成,桂殿夜寒吹玉笙,曲终却从仙官去,万户千门空月明。河汉女主能鍊颜,云輧往往到人间,九霄有路去无迹,袅袅天风吹佩环。呜呼,人杰也哉。” 李卫公即李德裕。此词本是二首七言绝句声诗,后人改首句为三字二句,遂成曲子词。(《许彦周诗话》俗本已删去第一首第一句“家” 字,第二首第一句“能” 字,并改“主” 作“玉” 。此处所引从何文焕校刻古本。)吴曾《能改斋漫录》始载此妄改本,并云:“李太白词也。有得于石刻,而无其腔。刘无言自倚其声歌之,音极清雅。《东皋杂录》又以为范德孺谪均州,偶游武当山石室极深处,有题此曲于崖上,未知孰是。” 胡元任《苕溪渔隐丛话》亦云:“《桂花曲》‘仙女侍董双成’云云,此曲《许彦周诗话》谓是李卫公作,《湘江诗话》谓是均州武当山石壁上刻之,云神仙所作,未详孰是。” 可知在许彦周以后,《步虚词》已题《作桂花曲》,且以为神仙所作。或者以李白有仙气,又归之于李白。吴胡二家书均成于绍兴末年,于诸说均未能定其孰是,可知当时犹未肯定其为李白词也。

    《桂殿秋》曲名亦不见于唐人书。唐五代词人亦未有为此曲撰词者。向子諲《酒边词》中始见此曲,句法亦同,可知此曲始行于宋徽宗时。宣和时盛行道曲,或者有人取李德裕《步虚词》填腔入乐,改名曰《桂殿秋》。向子諲作此词时,正此曲初行时也。其后又误“桂殿” 为“汉殿” ,嫁名于李白。大约北宋中叶以后,李白忽有词人之誉,故当时流传之新词,一一归之于李白矣。《桂殿秋》依托最后,时人不甚信从,故《花庵词选》、《草堂诗馀》均屏而不录。明陈耀文辑《花草粹编》仍题此词为李卫公《步虚词》,惟误以二首合为双叠之一首。《全唐词》始确定此二首为李白作,然《历代诗馀》则以第一首为李德裕《步虚词》,第二首为李白《桂殿秋》,此大谬也。

    称此词为《桂花曲》者,惟见于《苕溪渔隐丛话》。按,《桂花曲》乃白居易所作歌诗,载在本集,与此词无涉也。

    “秋风清,秋月明” 一首,见李白诗集,题为“三五七言” ,验其句法韵度,确是曲子词,惟无调名耳。《历代诗馀》收此词,题作《秋风清》,援白居易《花非花》之例也。

    自来治词史者,多以温飞卿、韦庄为词之祖祢,温、韦以前,有声诗而无曲子词,故于李白诸词,皆持此说,斥其为伪,自敦煌写本《云谣集》出,而此说不攻自破,盖诸家所藏《云谣集》词,有盛唐时写本,如伦敦所藏斯字第四三三二号卷子,书《别仙子》、《菩萨蛮》各一首,其纸背书“壬午年龙兴寺僧学便物字据” ,此“壬午年” ,近人考定为天宝元年。然则盛唐时已有曲子词,此可为明证矣。李白诸词之为伪托,决不能以当时无曲子词为论据,余故一一别为考校,申其说如上。余之结论则为:《清平调辞》三首,《秋风清》一首,李白歌诗也,今列于词。《清平乐》四首,李白词也。《连理枝》二首,《菩萨蛮》、《忆秦娥》各一首,北宋人所撰,依托李白者也。《桂殿秋》二首,乃李德裕所撰《步虚词》,误属李白者也。

    一九八三年五月十日改订旧稿

    (四)读韩偓词札记一

    韩偓集未尝见善本。《唐书·艺文志》载《韩偓诗一卷》,又《香奁集一卷》。晁氏《郡斋读书志》著录《韩偓诗二卷》,又《香奁集》不著卷数。《直斋书录》有《香奁集》二卷、入内廷后诗集一卷、别集三卷。《四库总目》著录《韩内翰别集——卷》,其书中注云:“入内廷后诗” ,而集中所载,又不尽在内廷所作。《全唐诗》小传云:“偓有《翰林集》一卷、《香奁集》三卷,今后编为四卷。” 然所录韩倔诗,其第一至三卷为《翰林集》中诗,其第四卷方为《香奁集》,疑小传有误,当云《翰林集》三卷、《香奁集》一卷也。《翰林集》中诗,其第——及第二卷为天复元年以后作,编年次第井然。其第三卷则有乾宁二年至开平三年之诗,亦有不纪年而可知其为龙纪及第后所作者,此卷岂即四库著录之《内翰别集》一卷本耶?汲古阁刻本《韩偓集》,余未得见。然震钧作《香奁集发微》即用汲古阁本,因知其为《翰林集》三卷、《香奁集》一卷。其《香奁集》以《黄蜀葵赋》、《红芭蕉赋》为殿。吴汝纶评注本《韩翰林集》三卷、《香奁集》三卷,复有《补遗》一卷,所录乃奏疏三篇、手简十一帖,非补诗之遗也。吴氏未言所据版本,疑即用汲古阁本,而依《全唐诗》增益改编之。又涵芬楼影印之旧钞本《玉山樵人集、附香奁集》,均不分卷。诗皆按五七言体分类编录,此本亦不知所从出。今以《全唐诗》本、涵芬楼本、吴汝纶评注本、震氏《发微》本相校,均有异同,竟不能定其孰为近古,诚憾事也。

    二

    韩偓词惟《尊前集》载《浣溪沙》二首,《绝妙词选》同。《全唐词》载三首,《浣溪沙》二首外,增《生查子》(侍女动妆奁)一首。王国维辑《香奁词》,共十三首,盖取《香奁集》中歌诗十首增益之。林大椿辑《唐五代词》,录韩偓词五首,而以其馀篇附录于校记中,盖未敢径以为词也。由此观之,则韩偓之词,未可谓已有定本。

    《香奁集》虽属歌诗,然其中有音节格调宛然曲子词者,且集中诸诗,造意抒情,已多用词家手法。偓自序云:“自庚辰辛已之际,迄辛丑、庚子之间,所著歌诗,不啻千首,其间以绮丽得意,亦数百篇,往往在士大夫之口,或乐工配入声律,粉墙椒壁,斜行小字,窃咏者不可胜记。” 其诗既有为乐工配入音律,付之歌咏者,当亦有依倚曲拍,撰为新词者,盖唐人歌诗与曲子词之界限,即在于此。后人辑录唐词,即以其题目是否曲调名为取舍,如《尊前集》所收《三台》,乃六言绝句,《杨柳枝》乃七言绝句,《纥那曲》则五言绝句也。若作者当时实依曲调制词,而编集时但用诗题者,传至后世,遂启争论,孰者当入词,孰者不当入词,此固缘事而殊,难于画一者矣、《香奁集》诸诗则非但有格调近词者,且其风貌亦多类乎词,故其为词为诗,尤不易论定。近人震钧作《香奁集发微》,有言云:“《香奁集》命意,去词近,去诗却远。然三百篇之西方美人、静女其姝,何一非此物此志也。” 此言极是。盖震氏已觉察韩偓之诗,风格已近乎词。然去词虽近,未必皆可谓之为词也。

    《浣溪沙》二首,见于《尊前集》,又《花庵绝妙词选》。汲古阁刻本《香奁集》亦有,调名下注云:“曲子” ,而涵芬楼影印旧钞本则无。此二首当为韩偓所作,无可疑。然不当在《香奁集》中,盖晋所辑入者,非旧本原有也。王国维辑本,依《花庵词选》及《全唐诗》录入,林大椿辑本依《尊前集》,其第一首“深院下关春寂寂” 不作“不关” ,殆是误字。第二首“骨香腰细见沈檀” ,诸本均作“更沈檀” ,不知林氏何所据而作“见” 。

    《三忆》三首,涵芬楼本《香奁集》编入长短句类中,王国维辑本收入之。王跋云:“《忆眠时》,本沈隐侯创调,隋炀帝继之,升庵视为词祖,唯致光词少二句耳。” 林大椿辑本不收此作,而附见于校记中。按涵芬楼本虽不知所从出,然其中有长短句一类,此必宋初旧本,或是致光原编,亦有可能。盖长短句即词之前身,北宋初词名未立,即以长短句称曲子词,至南宋,则径以长短句为词之别名矣。此书如为南宋人所编,必用不长短句为歌词类目。《香奁集》中长短句一类所收凡六篇,其中《厌落花》一首,显为七言歌行,绝非词体。其馀《三忆》、《玉合》、《金陵》共五首,皆似曲子词,故王国维悉予辑录,且谓“《玉合》、《金陵》皆致光创调,而《金陵》尤纯乎词格。” 林大椿虽以王氏之说为可从,然而终不录入,亦附见于校记中,盖林氏辑录标准,务求其用曲调名为题目者耳。然王氏不以《三忆》为题,而题其第——首曰《忆眠时》,题其第二首曰《其二》,题其第三曰《其三》,此则甚不适当。盖第二首乃“忆行时” ,第三首乃“忆去时” ,岂可谓为《忆眠时》之第二、三首乎?且唐词中并无“忆眠时” ——调,王氏乃欲以此为调名,使此三首得列于词集,谬矣。《玉合》、《金陵》仍是歌诗题目,王氏谓为致光创调,亦有语病。余以为此三首皆无曲调可配,又皆非创调,即使风格近似曲子词,犹不得目之为词也。

    王、林二家辑本,均有《生查子》二首。此二首均见于汲古阁本《香奁集》,第一首题作《懒卸头》,第二首题作《五更》,《全唐诗》韩偓诗卷四同。惟涵芬楼本只有《五更》一首,编入五言古诗。第一首则无有。然《全唐诗》于《懒卸头》题下注云:“一作生查子” ,而《全唐词》中所收生查子——首,亦即此篇,盖两存之。林大椿校记谓《生查子》二首“均见《全唐词》” ,误也,其第二首实未尝入词。考《懒卸头》之题作《生查子》,今所见实始于《花草粹编》,《全唐诗》注所谓“一作” ,或即指《花草粹编》而言。至《五更》之题为《生查子》,则不见于故籍,此殆作俑于王国维,而林大椿从之。

    《生查子》本为五言八句仄韵诗,然其声调却与五言诗不类。苏东坡有“三度别君来” ——首,原题作《送苏伯固效韦苏州》,编在诗集中,然《东坡乐府》中亦收此作,题为《生查子送苏伯固》。后人以韩偓二诗为《生查子》词,即用此例。韦苏州者,中唐诗人韦应物也。东坡所效,当是其诗格,非效其类似《生查子》之声调也。然《生查子》曲名,已早见于《教坊记》,实为开元、天宝旧曲。《花间集》有张泌《生查子》一首,上片句法为三三五五五,下片句法为五言四名,用仄韵,又有牛希济《生查子》一首,其句法为上片五言四句,下片三三五五五。仄韵。又有孙光宪《生查子》三首,其第一、第三首句法与牛希济所作同,第二首则上片作五言四句,下片作七五五五。此式实即牛作形式,盖其七言一句,乃三言二句加一衬字耳。至魏承班作《生查子》二首,其句法始为上下片皆五言四句,亦仄韵。可见唐五代时,《生查子》句格未定,以韩偓此二诗移作生查子词,必宋人作意。《花草粹编》亦必有旧本依据。清定《词谱》谓《生查子》是韩偓创调,甚谬。

    王国维辑本又收《木兰花》——首。此篇原为七言古诗,题作《意绪》,汲古阁本、全唐诗本、涵芬楼本并同。王国维跋语云:“木兰花本系七古,然飞卿诗中之《春晓曲》,《草堂诗馀》已改为木兰花,固非自我作古也。” 此援温飞卿词为例,亦无可非难。然《草堂诗馀》收温飞卿《春晓曲》,题作《玉楼春》,而非《木兰花》。唐五代时,《木兰花》与《玉楼春》体调均不同,观《花间集》所录诸作可知。至宋人始以《玉楼春》《木兰花》混而为一。韩偓此诗,即欲移植于词苑,亦宜题作《玉楼春》。

    汲古阁本《香奁集》有六言三首,涵芬楼本编入六言律诗类。王国维改题作《谪仙怨三首》,其跋语云:“‘春台处子’三首,比《三台》多二韵,比冯正中《寿山曲》少一韵。考《全唐诗》、《历代诗馀》、《天籁轩词谱》,唐人刘长卿、窦弘馀等皆填此调,名《谪仙怨》,今从之。” 按刘长卿作《谪仙怨》,原是六言诗。窦弘馀、康骈均作《广谪仙怨》,句法、字数,并与刘作同。窦弘馀有诗序,详述此曲缘起,略谓“玄宗幸蜀时,思张九龄,吹箫成曲。有司录之成谱,请题曲名,上遂名之曰《谪仙怨》。其音悲切,诸曲莫比。大历中,江南人盛为此曲。” 韩偓此三首之句法、字数,与刘、窦、康三家所作悉合。去大历虽已百馀年,或江南犹传此曲,故韩偓亦效为之。刘、窦、康三家所作,均已辑入《全唐词》,则韩偓此作,自亦不妨援例采录。

    辑录韩偓词,以《全唐词》最为谨严。所取仅三首:“《生查子》一首,见《花草粹编》,《浣溪沙》二首,见《尊前集》,皆昔人已定其为词者。王国维则但以合于词之体格者为标准,虽《玉合》、《金陵》二首,无渊源可溯,无曲调可配,亦皆辑入。执此为例,则唐人歌诗之可目之为词者甚多,且将增出无数新曲名,既不出于教坊旧曲,亦未尝行于民间,是乌乎可?至林大椿辑本,其取舍漫无规律,如以旧本原有调名者为准,则《生查子》第二首及《木兰花》均不当收入;如以合于词体者为准,则《谪仙怨》又何以不录?以此见其进退失据也。余以为必欲辑韩偓词,当用二例:一、宋元旧本已定其为词者,《浣溪沙》二首,《生查子》第一首是也。二、句法格调符合当时曲调者,《生查子》第二首、《玉楼春》——首、《谪仙怨》三首是也。韩偓词当以此八首为定本。

    三

    震钧《香奁集发微》所据者汲古阁本,故《浣溪沙》二首亦在焉。其他六首,并有笺释。今既以此八首为词,则震氏之笺释。亦可谓之词话。今取震氏笺释商榷之,以申鄙见。

    震氏以为《香奁集》诸作者皆韩偓忠君爱国之忱,托于绮语,故各加笺释,以发明其微旨,甚且比偓为唐之屈灵均,以《香奁集》为唐之《离骚》、《九歌》,其推崇之,亦可谓至矣。其自序曰:“致尧[1]官翰林承旨,见怒于朱温,被忌于柳灿,斥逐海峤,使天子有失股肱之痛,唐季名臣,未有或之先者。似此大节彪炳,即使其小作艳语,如广平之赋梅花,亦何贬于致尧。乃夷考其辞,无一非忠君爱国之忱,缠恨于无穷者。然则灵均《九歌》所云‘满堂兮美人,忽独与余兮目成’,信为名教罪人乎?《香奁》之作,亦犹是也。然自唐末至今,近千岁矣,绝无一人表而出之,徒使耿耿孤忠,不白于天下,世之阅者,遂与《疑雨集》等量齐观,可异哉。” 按震氏以此志释《香奁集》,又深知集中诸作于词为近,宜其论韩偓词,与茗柯之论温飞卿、冯延巳词同——手眼。

    《浣溪沙》二首,震氏笺云:“二词前一阕是怨,后一阕是矜。怨者,《离骚》所谓‘心忆君兮君不知’,矜者,《离骚》所谓‘既含睇兮又宜笑,子慕余兮善窈窕’也。词较诗意尤明显,以词之体,本应如是耳。” 按此词第一首是晚妆,第二首是晓起。曰残醉,曰宿醉,层次分明。味其意旨,确是一时所作。怨矜之解,大致不远。然谓词较诗意尤明显,又谓词体本应如是,此则不然。窃谓以风雅比兴之义索之于词,往往较诗更为隐约。盖词体本不应如是,《花间集》诸词,韦庄以外,皆无比兴,而韦庄之词,托讽尤晦于诗,从可知矣。至于韩偓所作,本是长短句之诗,当时拈毫吟咏之际,并不自以为与诗别流之词也。

    《生查子》第一首,笺云:“一腔热血,寂寞无聊,惟以眼泪洗面而已。” 按震氏此笺,犹嫌空泛。此作原题为《懒卸头》,甚可注意。盖作者已指出全篇紧要语在“懒卸凤皇叔,羞入鸳鸯被” 二句。何以“懒卸” ?何以“羞入” ?则由于时见残灯落穗耳。味其情绪,殆作于初入闽依王审知时。偓有《闺情》七言律诗一首,起句云:“轻风滴砾动帘钩,宿醒酒初懒卸头。” [2]此诗题下自注云:“癸酉年在南安作。” 二诗同用“懒卸头” ,可知其实一时所作。癸酉为梁乾化三年。乾化二年六月,朱友珪杀朱全忠而自立。三年二月,朱友贞杀朱友珪而自立。时韩偓在闽南之南安也。

    《生查子》第二首,震笺云:“谪居后追思初被谪时也。” 按此笺亦未透沏。此作原题《五更》,正当空楼雁唳,远屏灯灭之时,又比之为断送花时之残春,故不禁其拥被愁绝也。词旨分明,哀唐室之将亡也,史称天复三年二月癸未,帝以朱全忠意,不得已贬偓,出为濮州司马。帝密与偓泣别。偓曰:“是人非复前来之比,臣得远贬及死,乃幸耳,不忍见篡弑之辱。” 此作意境甚合,岂即是年辞陛出关以后所作乎?

    《玉楼春》一首,原题《意绪》。震氏笺云:“诗语艳绝,而题以意绪二字,不类也。而诗眼全在一愿字,则不类而类矣。” 按此笺颇有妙悟,启予不浅。全篇主旨,实在首句及末句。试合而读之:“绝代佳人何寂寞,愿倚郎肩永相著。” 意止于此矣。“梨花” 二句,谓不得其时也。“东风” 二句,谓有阻逆也。“脸粉” 二句,则“岂无膏沐,谁适为容” 之意也。此首当是入翰林前所作。意者乾宁二年为权要所排挤,自刑部员外郎出佐河中幕府时乎?

    《谪仙怨》三首,其一首笺云:“此初去国也。追忆旧恩而言,有沅茝澧兰之慨。” 第二首笺云:“此居贬所也。‘红袖不乾谁会’,即‘自吟自泪无人会’也。“揉损联娟淡眉’,即‘谁适为容意。” 第三首笺云:“此忆京师也。‘此间’,自谓也;‘那里’,指长安也。‘西楼’,唐翰林在禁中西偏。‘朝日’,比君恩;‘桃源洞口’,指昔日赐宴之处,如曲江等处,玉辇常经之所也。” 按此诸解亦大致可从,惟‘桃源洞口’二句,恐所拟不论。考致光于天复三年二日被贬出关,转徙不常,然踪迹多在湘沅。至次年八月,朱全忠弑帝于椒殿。此词必作于此一时期。桃源正在湘中,自是当地故实,盖深悯帝之为朱全忠劫持,避秦无地,故有此语。夫曰“来否” ,可知其必非“那里” 之事也。

    余以为此三章必致光有意拟《谪仙怨》而作,非偶合也。然又不欲明著其意绪,但以《六言三首》为题,遂以艳词瞒过天下后世读者。王国维泛槎寻源,揭著其本题,发覆抉隐,可谓快事。惜震氏未尝经意及此,然由此亦可为震笺之佐证,《发微》之作,固未必纯以意逆也。

    四

    《旧五代史·和凝传》注引《宋朝类苑》云:“和凝有艳词一编,名《香奁集》。凝后贵,乃嫁其名为韩偓。今世传韩偓《香奁集》,乃凝所作也。凝生平著述,分为演纶、游艺、孝悌、疑狱、香奁、籯金六集,自为《游艺集》序云:“予有《香奁》、《籯金》二集,不行于世。凝在政府,避议论,讳其名,又欲后人知,故于《游艺集序》实之,此凝之意也。” 按《类苑》此说,使《香奁集》之作者,成为疑问,后人辄为所惑。然本传称凝“平生为文章,于短歌艳曲,尤好声誉。有集百卷,自篆于版,模印数百帙,分惠于人焉。” 据此则凝之著作,尝有手写本镂版传世,短歌艳曲,尤为凝所自喜,亦未尝不传。《花间集》中,犹有其词二十阕,当是其《香奁集》中诸作也。今观其词,与韩偓所作,风格甚远,而偓《香奁集》中诸作,与其本集中诗,虽雅艳不同,而风格则一致,必非和凝之作也。大约和凝之《香奁集》亡失后,世人遂以韩偓之《香奁集》为和所假名。考和凝卒于后周显德二年秋(公元九五五),年五十八。《花间集序》作于后蜀广政三年(940),可知《花间集》编成时,和凝尚生存,集中所收和凝词,皆四十三岁以前之作。凝生平多为艳曲,有“曲子相公” 之称,晚年亦必富有篇什,岂能不行于世耶?其集百卷,未必一时开版,《游艺集》或先刻,其序言之意,谓有《香奁》、《籯金》二集尚未刊行耳。韩偓《香奁集序》谓其诗皆作于“自庚辰辛巳之间,迄己亥庚子之间” ,此时和凝尚未诞生,若其晚年欲以此集假名于韩偓,而又于《游艺集》序文透露之,使人知为己作,然则又何以解此写作年代乎?至于韩偓此作序,亦为掩人耳目之计,自庚辰至庚子,凡二十年,乃韩偓十七岁至三十七岁时,其时尚未及第入仕。然集中有注明作诗甲子者,如《深院》注云:“辛未年在南安作。” 《闺情》注云:“癸酉年在南安作” 。《袅娜》注云:“丁卯年作。” 此皆晚年岁月,与序中所述不合,故震氏云:“序中所书甲子,大都迷谬其词,未可信也。” 夫艳情诗者,多数为文人意淫之作,何必深讳其写作年代。韩偓则始而说明其写作年代于序文,继又微示其实际写作年代于题下自注,即此一端,可知此一卷诗,非真为赋艳而作矣。

    然从来读者,于《香奁集》诸诗,多以淫词目之。方虚谷谓“《香奁》之作,词工格卑,岂非世情已不可救,姑流连荒亡,以纾其忧乎?” 又云:“诲淫之言,不以为耻,非唐之衰而然乎?胡震亨谓其“冶游诸篇,艳夺温李、下自是少年时笔。” 沈德潜亦云:“偓少年喜为香奁诗,后一归节义,得风雅之正焉。” 此二人皆鄙薄《香奁集》,故诿之为少年时作品,于诗题下自注年代,熟视无睹也。吴汝纶评注韩集,于《香奁》诸作,皆无所点发。其子闿生撰跋,仍云:“夫志节皦皦如韩致尧,即《香奁》何足为累,此固不必为讳。” 凡此种种,皆于《香奁集》无好评,但作恕辞而已。夫温飞卿撰词以千君相,而有许之为温柔敦厚者;韩致光托忠愤于丽语,乃莫有知其比兴者,可知读古人诗词,亦不易也。震在廷作《发微》,实为冬郎后世知己[3],余又从而补证之,以张其说,今后读者,当刮目视之。

    一九六四年九月稿,一九七九年三月修改。

    (五)读温飞卿词札记一

    唐词不始于温飞卿,然至飞卿而词始为文人之文学。飞卿以前,文人为乐曲撰歌辞,多是声诗,或曰歌诗,即有依声为长短句者,如李白之《清平乐》、杜牧之《八六子》、刘禹锡之《潇湘神》、白居易之《忆江南》之类,殆皆视为偶尔从俗,无关风雅,故不编入诗集。李白集中有《清平调》词三章,而无《清平乐》四章,其取舍可知矣。飞卿少时与公卿家无赖子弟游宴狎邪,“能逐弦吹之音,为侧艳之词” ,当时饮席所歌,多是其词。又值宣宗爱唱《菩萨蛮》词,飞卿为丞相令狐绹捉刀,撰歌词进呈。文人撰词,身价斯重。《金荃》一卷,实为有唐词集之始,亦词为士大夫文学形式之始。

    苕溪渔隐谓“飞卿工于造语,极为绮靡” ,黄花庵亦云“飞卿词极流丽” 。然飞卿绮语实自李长吉得来。唐诗自陈子昂至韩愈已日趋平淡质直,长吉以幽峭昳丽振之,使天下耳目一新。李义山、温飞卿承流而起,遂下开“西昆” 一派。飞卿复以此道施于曲子词,风气所被,西蜀南唐并衍馀绪,遂开“花间” 、“阳春” 一派。

    向使世无温飞卿,则唐词犹为民间俚曲,不入文人之手。世无李长吉,则李义山未必能为《无题》、《锦瑟》之篇,温飞卿亦未必能为《金荃》、《握兰》之句,唐词面目必不有《云谣》、《花间》之缛丽。试取《云谣集》以外之敦煌词观之,此中消息可以体会。故温飞卿于唐五代词实关系一代风会,而其运词琢句之风格,又李长吉有以启发之也。王国维云:“读《花间》、《尊前》集,令人回想徐陵《玉台新咏》。” 此言甚可寻味,盖唐词之兴起,其轨迹与梁、陈宫体诗固宛然一致也。

    二

    飞卿生平事迹,两《唐书》本传均甚简略,其仕履尤有牴牾。《花间集》称温助教,史传皆不言其尝为国子助教。近有夏臞禅先生撰 《温飞卿系年》,钩稽群书所载,排比推论,约略可见其踪迹。然于飞卿生卒年月,犹以史籍无证,未能确定。其以元和七年(812)为飞卿生年者,仅据开成五年《书怀百韵》及《感旧陈情献淮南李仆射》 二诗中语,推定其为飞卿年三十左右所作,因而上溯三十年,折中于元和七年。又系年止于咸通十一年(870),飞卿五十九岁,则因飞卿有《赠蜀将》诗,自注云:“蛮入成都,频著功劳。” 又据顾学颉君考云:“蛮人扰川,前此二三十年已然,而攻成都则在本年。此诗不必即作于本年,盖蜀将著功,未必即回长安而相晤也。” 夏君因云:“飞卿诗可考年代者,此为最后,足证其此年尚健在。” 按:南诏入寇西川,两《唐书》所载,仅大和三年(829)侵入成都,掠子女、工技数万人引去。以后则咸通三年,南诏蛮陷巂州,去成都尚数百里。至咸通十一年,南诏坦绰酋龙督众五万,进攻成都,次于眉州。西川节度使颜庆复、大将宋威等破之,酋龙乃率师退归。此役也,南诏军亦未入成都。惟《南诏野史》载“咸通三年,世隆(即酋龙)亲寇蜀,取万寿寺石佛归。” 又云:“咸通十年,隆遣使杨酋庆等入朝,谢释董成之囚,归成都俘三千人。” 据此可知咸通三年,南诏军曾侵入成都,万寿寺正在成都,所谓“归成都俘” 者,咸通三年所掠去之成都人民也。此事唐史失记,飞卿诗注明言“蛮入成都” ,乃以咸通十一年末入成都之史事证此诗著作年代,又以证飞卿“此年尚健在” ,皆未审也。温飞卿墓志宋时已出土,《宝刻丛编》卷八著录云:“唐国子助教温庭筠墓志,弟庭皓撰,咸通七年。” 据此可知飞卿卒于咸通七年(866),终于国子助教,此不得谓之“史籍无证” 也。惟《全唐文》有咸通七年十月六日温庭筠《榜进士邵谒诗榜》一文,则其卒必在十月六日以后。惜墓志全文不传,不能详其年寿略历,生平遂无可考。

    三

    欧阳炯《花间集叙》称“近代温飞卿复有《金荃集》” ,则此乃飞卿词集名也。然《新唐书·艺文志》著录飞卿著作有“《诗集》五卷、《握兰集》三卷、《金荃集》十卷” 。《通志·艺文略》同。观此则《握兰》、《金荃》在诗集之外,似是词集名矣,然《文献通考·诗集类》仅著录飞卿《金荃集》七卷,别集一卷,而不复有《诗集》,《郡斋读书顾》同。观此则《金荃》似又为诗集名。清顾嗣立跋九卷本《温飞卿诗集笺注》云:“今所见宋刻只《金荃集》七卷,别集一卷,《金荃词》一卷。” 观此则《金荃》又为诗词集之总名矣。顾氏笺注即依宋本卷帙次序,先为诗集七卷,次为别集一卷,删去《金荃词》——卷,而附以从《文苑英华》等书中搜辑之佚诗,为集外诗一卷,合计仍为九卷。志氏所见之宋本,或即《文献通考》著录之本,然《文献通考》未言其后更有《金荃词》一卷也。此宋本《金荃词》今已无闻。前乎顾氏,未见藏书家著录,后乎顾氏,亦无可踪迹,顾氏又无一语及之。以极有关系于词学之古籍,岂从来藏书家、诗人、词客皆熟视无睹,不一考校其内容乎?此可疑也。《握兰集》虽载于《宋史·艺文志》,然未有宋人记述,其内容犹不能详。自来言温飞卿词者,辄以《握兰》、《金荃》并举,恐亦以误传误耳。

    郑文焯撰《温飞卿词集考》,略谓“《金荃集》固合诗词而言,词即附于诗末。《花间集》所收飞卿词六十六首,或即出于原集之末卷,学者得此,无俟他求” 。又谓“《齐东野语》云:毛熙震集止二十馀调,《十国春秋》称欧阳炯有小词二十七章,今证之《花间》,其数正合。则飞卿词既他无所见,虽谓此六十六首美尽于斯可也” 。按郑氏此二说皆有可商。唐时尚无版刻文籍,著作多是卷子写本。词附于诗末,此是宋时刻书格式。且在唐时,词犹称“长短句” ,为诗歌之一体,可以编入诗集,如韩偓《香奁集》之例。否则必别自成卷,不得云附于诗末也。《云谣集杂曲子》不过三十首,写本已分为数纸,又安知其是否附于某集之后耶?顾嗣立所见宋本《金荃词》一卷,若附于诗集之后,则此书必南宋时刻,已经宋人改编矣。温飞卿词在唐时但有《金荃集》,欧阳炯文可证也,余以为飞卿有诗集五卷,曲子词《金荃集》一卷或二卷。北宋人合诗集于《金荃》,遂有七卷本之《金荃集》。南宋时书坊以曲子词别出单行,为《金荃词》一卷。又分诗集五卷为七卷,加别集一卷,是即顾嗣立所见之九卷本也。至于《金荃集》著录有作十卷者,若非“一” 宇之误,必“七” 字之误也。《齐东野语》乃南宋末年之书,《十国春秋》乃清人著作,所言毛熙震、欧阳炯词,皆据《花间集》所载书之,岂可据以证毛、欧二家词已尽于此数耶?

    王国维辑《金荃词》一卷,共七十首。除《花间集》所载六十六首外,从《尊前集》补得一首,从《草堂诗馀》补得一首,从诗集补二首。《尊前集》收飞卿《菩萨蛮》五首,其四首已见于《花间集》,惟“玉纤弹处真珠落” 一首为诸本所无。此词鄙俗,不类飞卿笔,可疑也。《草堂诗馀》一首,即诗集中之《春晓曲》,原是仄韵七律,宋人以《木兰花》调歌之,遂混入诗馀。所谓从诗集补得之二首,即《云溪友议》所载《新添声杨柳枝》。此二首作风人体,与《花间集》所载《杨柳枝》八首不同。旧本飞卿诗集原未收录,《花间集》所载八首亦原不入诗集。而王氏注云:“以下二阕,集中作《新添声杨柳枝》。” 此盖谓顾嗣立所辑飞卿集外诗一卷,实非宋时之集本也。此四首,余以为决不在《金荃集》中,不当辑入。今日所可见之温飞卿词,尽于《花间集》所收六十六首矣。

    杨升庵《词林万选》首录温飞卿《蕃女怨》二首,注云:“向逸名氏。” 此二词皆在《花间集》中,既非佚词,亦未逸名氏,不知升庵何以作此语。岂当时《花间集》未流传于世,故作此狡狯,矜为独得之秘耶?

    《观林诗话》有《双荷叶》一条云:“荷叶髻,见温飞卿词:裙拖安石榴,髻亸偏荷叶。” 今所存温飞卿词中无此二句,疑作者误录他人之词,或别有飞卿佚词,不可知矣。

    王国维跋其辑本云:“钱塘丁氏善本书室藏有一百四十七阕本。然中尚有韦庄、张泌、欧阳炯之词混见在内,除四人词外,尚得八十三阕。然此八十三阕尽属飞卿否,尚待校勘。” 按丁氏所藏乃《金奁集》,非《金荃集》,不可混而为一。《金奁集》虽题云温飞卿撰,然其中有韦庄词四十七首,张泌词一首,欧阳炯词十六首,又失名和张志和《渔父词》十五首,全书共一百四十二首,故温飞卿词实祇六十六首,皆见于《花间集》者,无待校勘,此王氏之误也。

    四

    唐五代人为词,初无比兴之义,大多赋叙闺情而已。读词者亦不求其言外之意,但当歌对酒,陶情风月而已。欧阳炯叙其编《花间集》之目的云:“庶使西园英哲,用资羽盖之欢;南国婵娟,休唱莲舟之引。” 此即当时人所知词之作用也。宋人论温飞卿词,如苕溪渔隐仅称其“工于造语,极为绮靡” ,黄花庵亦但谓其“词极流丽” 。盖飞卿遣辞琢句,诚极精工飞动之致,丽而不俗,隐而不滞。又且不落言诠,不著迹象,体物缘情,所得甚深,此实赋家神化之境也。若谓其词意在比兴,别有寄托,此则飞卿殆未梦见。温飞卿词之为一代龙象,固不必援比兴以为高,然我国文学,自有以闺襜婉娈之情,喻君臣际遇、朋友交往、邦国兴衰之传统,此亦赋家讽喻之用。张皋文、周介存笺释飞卿词,亦足助人神思,然此乃读者之感应,所谓“比物连类,以三隅反” 是也。若谓飞卿下笔之时,即有此物此志,则失之矣。

    飞卿所作,《菩萨蛮》最多最佳。《乐府纪闻》云:“宣宗爱唱《菩萨蛮》,令狐绹假温庭筠手,撰二十阕以进。戒勿泄,而遽言于人。由是疏之。” 今所传飞卿《菩萨蛮》十四首,殆皆为令狐绹代作者。诸词多赋闺情宫怨,题材甚狭,不出乎月明花落,山枕钿蝉,十四首犹一首耳。宫廷歌人所唱,本是此类,玉台宫体,遗风可按。然此是御前供奉,不能不刻意为之。故铺陈辞藻,富丽精工,雕镌声色,竟造绝诣。当时必大为流行,飞卿亦必甚自矜许,故遽泄其事,以显其名,遂结怨于令狐丞相,终身沦落不偶。文人之自重其作品,有如此者。至于张皋文以十四首为不可分割之一篇,比之为屈原之《离骚》,一篇之中,三复致意。陈亦峰亦云:“飞卿《菩萨蛮》十四章,全是变化《楚骚》,古今之极轨也。” 飞卿有知,闻此高论,恐亦不敢承受。

    飞卿《河渎神》云:“暮天愁听思归乐,早梅香满山郭。回首两情萧索,离魂何处飘泊。” 鄂州本、汲古阁本《花间集》均作“思归落” ,盖音同而误也。李一氓同志校云:“乐,当读如约。” 则以为音乐之乐,非也。此“思归乐” 乃是鸟名。元稹有《思归乐》诗云:“山中思归乐,尽作思归鸣。尔是此山鸟,安得失乡名。应缘此山路,自古离人征。阴愁感和气,俾尔从此生。……” 白居易亦有和作一首。思归乐,“状如鸠而惨色,三月则鸣,其音云不如归去” ,见陶岳《零陵记》,盖即杜鹃也。此词以愁、乐对照,且协郭、索、泊韵,当读如落。然思归乐亦为曲调名,《唐会要》载太常梨园别教院教法曲乐章十二章,其中有《思归乐》一章,此乐字恐亦当读作快乐之乐。柳永有《林钟商思归乐》一阕,其下片云:“晚岁光阴能几许,这巧宦不须多取。共君把酒劝杜宇,再三唤人归去。” 此亦缘题而作,盖《思归乐》曲子即拟思归乐鸟声而造也。

    飞卿《更漏子》云:“垂翠幕,结同心,待郎熏绣衾。” 此“待” 字诸本皆同,惟鄂州本作“侍” 。李一氓同志校云:“鄂本是,他本皆非。” 余研诵词旨,不敢苟同。鄂本必是误刻,非独胜也。此词首言相忆之久,次言熏绣衾以待郎归。下片则言久待不至,倏已天明。若以“侍郎” 为是,则下片词义不可解矣。

    陈亦峰云:“飞卿《更漏子》首章云:‘惊塞燕,起城乌,画屏金鹧鸪。’此言苦者自苦,乐者自乐。次章云:‘兰露重,柳风斜,满庭堆落花。’此又言盛者自盛,衰者自衰,亦即上章苦乐之意,颠倒言之。” 按飞卿此词脉络分明,初无深意。首章上片言春雨中更漏声惊起塞雁城乌。金鹧鸪虽尚双栖,可惜是屏上之画耳。唐人诗词中用“鹧鸪” 字,犹凤凰、鸳鸯,皆有双栖同宿之意。陈氏所谓“苦者自苦,乐者自乐” 之意,竟安在哉?次章上片言晓莺残月中,露重风斜,落花满庭。此皆即景,以引起下片之抒情。下片即言在此景色中登楼望远,倏已经年,旧欢如梦,愁思无穷。所谓“盛者自盛,衰者自衰” ,此意又何从得之?此二词皆赋闺情,念昔日之双栖,怨今日之睽隔。第二章可言今昔之感,而非盛衰之感。陈氏于飞卿词求之过深,适成穿凿,此皆以比兴说词之失也。

    飞卿《梦江南》云:“梳洗罢,独倚望江楼。过尽千帆皆不是,斜晖脉脉水悠悠,肠断白蘋洲。” 近见钱仲联先生解释,谓“女子从清晨梳洗才罢,倚着望江的高楼,到千帆过尽,斜日西沉,是整整一天的过程” 。此乃以梳洗句为晨妆。此女独倚江楼,自晨至暮,无乃痴绝?窃谓此词乃状其午睡起来之光景。飞卿《菩萨蛮》云:“无言匀睡脸,枕上屏山掩,时节欲黄昏,无聊独闭门。” 其上片云:“雨后却斜阳,杏花零落香。” 情态正同,皆写其午睡醒时孤寂之感,一则倚楼凝望,一则无聊闭门耳。

    飞卿《杨柳枝》云:“合欢桃核终堪恨,里许元来别有人。” 皇甫松《竹枝》云:“合欢桃核两人同。” 皆以双仁桃核为喻,而取义不同,此之谓比同而兴异。果仁,古皆作果人,此又用古字设喻也。

    飞卿《清平乐》云:“城上月,白如雪,蝉鬓美人愁绝。” 《河渎神》云:“蝉鬓美人愁绝,百花芳草佳节。” 《菩萨蛮》云:“春梦正关情,镜中蝉鬓轻。” 又云:“春梦正关情,画楼残点声。” “蝉鬓” 、“春梦” ,皆飞卿得意之句,故一再用之,正如晏同叔之“无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识燕归来” ,既以入诗,又以入词也。

    飞卿词亦有深有浅。《南歌子》、《更漏子》、《梦江南》诸作,其浅者也。《菩萨蛮》、《酒泉子》诸作,其深者也。浅者直露,幸不至野。深者婉约而不晦,情真语丽,辞不尽其意。其深处易学,可得貌似,其浅处不能学,学之者多堕入南北曲。

    飞卿亦有拙句,如“新岁清平思同辇,争奈长安路远” ,“青麦燕飞落落,卷帘愁对珠阁” ,“楼上月明三五琐窗中” ,“泪流玉筯千条” 等句,皆俚俗,去《新添声杨柳枝》不远,或者少年初作,犹未能脱离民间俗曲风格耶?

    一九六四年七月

    (六)读韦庄词札记

    韦庄,正史无传,《唐诗纪事》、《北梦琐言》、《唐才子传》诸书所载其生平行事均甚略。《十国春秋》虽有传,亦掇拾诸书成之。《蜀梼杌》称庄卒于蜀武成三年八月,然不著其年寿。近人夏承焘作《韦端己年谱》据《镊白》一诗中“新年过半百,犹叹未休兵” 之语,推定庄生于唐文宗开成元年,卒时年七十五。此虽为研考端己年寿之唯一线索,然以《镊白》诗为光启二年所作,犹是假定,初非实据也。

    端己以天复元年奉使入蜀,王建留掌书记不遣还朝。天复四年,朱全忠弑昭宗,唐亡,端己劝王建称帝,为定开国制度,仕至吏部侍郎同平章事。天复二年,其弟蔼为编集所撰诗,目之曰《浣花集》,以所居为浣花溪杜工部草堂旧址也。

    《蜀梼杌》称端己有集二十卷,笺表一卷、《蜀程记》一卷。又有《浣花集》五卷,乃庄弟蔼所编。晁公武《郡斋读书志》著录《浣花集》五卷,云“伪史称庄有集二十卷,今止存此。” 可知二十卷之韦庄集,南宋时已不可见。韦蔼所编《浣花集》有蔼序,谓“便因闲日,录兄之稿草中,或默记于吟咏者,次为□□□,目之曰《浣花集》,亦杜陵所居之义也。” 此序传世诸本,均缺三字,疑当是卷数。《郡斋读书志》,《文献通考》著录均云《浣花集》五卷,《唐才子传》云:“弟蔼,撰庄诗为《浣花集》六卷。” 今所存此书为明末汲古阁刻本,已析为十卷。后附补遗一卷,《四库全书提要》云是毛晋所增。《全唐诗》收韦庄诗悉同毛刻,惟补遗诗则视毛本又多三十馀首。《四库提要》云“盖结集以后之作,往往散见于他书,后人递有增入耳。” 余疑《唐才子传》所称六卷,即蔼所编之五卷,益以补遗一卷,故为六卷。若是,则补遗卷元时已有,非毛晋所增也。明人又析五卷为十卷,即毛氏所据以传刻者。补遗卷中诗,大多皆流徙江南时之作,《提要》所谓“结集以后之作” ,亦未尽然。《全唐诗》注云:《集外补遗》,是矣。

    端己尝于中和三年避乱洛阳时作长诗《秦妇吟》一首,叙黄巢起义时官军骄恣肆暴之状。其后入蜀贵显,以此诗有所触忌,深自隐讳,此诗遂未入集。宋元以来,世无知者。至清末敦煌石室藏书发现,始获此诗写本,此亦集外补遗之新资料矣。

    端已词见于《花间集》者四十八首,见于《尊前集》者五首,见于《草堂诗馀》者一首。自来无单行本。《全唐诗》及诸家辑本皆仅此五十四首。王静安辑本题作《浣花词》,则姑从其诗集名也。韦蔼所编五卷本《浣花集》中不录曲子词,《蜀梼杌》所云二十卷本或是端己身后所编,其中或有曲子词,《尊前集》及《草堂诗馀》所录,或由此出。惜此本久亡,莫可考矣。

    端己词自来选家均取菩萨蛮四首,张皋文以为皆留蜀后寄意之作,陈亦蜂以为留蜀后思君之辞。皋文且以此四首为层次分明之一组,仿佛端己作此词时已有起承转合之意。此乃以评时文之手眼,附会比兴之义者也。《花间集》所录端己菩萨蛮凡五首,其第四首“劝君今夜须沉醉” 乃当筵劝酒之作,绝无比兴可寻,故选家皆弃而不取。然正以有此一首,可知五首皆非一时所作,即次序亦未必如所集录者,皋文之强分章次,妄也。

    第一首“红楼别夜堪惆怅,香灯半卷流苏帐。残月出门时,美人和泪辞。琵琶金翠羽,弦上黄莺语。劝我早归家,绿窗人似花。” 此端己力摹温飞卿之作也。温词云“玉楼明月长相忆,柳丝袅娜春无力。门外草萋萋,送君闻马嘶。画罗金翡翠,香烛销成泪。花落子规啼,绿窗残梦迷。” 二词同一机杼,工力悉敌,未易轩轾,然终让飞卿逸足先登矣。端己词意,谓当筵听琵琶语,似劝我归家,因而怀念红楼惜别时。此殆流移江南时怀乡之作。其寄居婺州时作遣兴诗云:“异国清明节,空江寂寞春。声声林上鸟,唤我北归秦。” 亦此意也。若皋文云此章“言奉使之志,本欲速归” ,此解殊难领会。

    第二首“人人尽说江南好” ,皋文云“此章述蜀人劝留之辞。江南即指蜀。中原沸乱,故曰还乡须断肠。” 按端己诗题有“寄江南逐客” 、“江南送李明府入关” 、“寄江南诸弟” 、“夏初与侯补阙江南有约同泛淮汴” ,诗句中亦频用“江南” 字,皆指吴、越、湘、楚,即唐之江南东西两道,未有以指蜀中者。皋文以为江南即指蜀,亦为曲解。词歇拍云“未老莫还乡,还乡须断肠。” 皋文以为指中原沸乱而言,然则与“未老” 何涉?岂老而还乡,便不忧中原沸乱耶?

    第三首“如今却忆江南乐” ,皋文解云:“朱温篡成,中原愈乱,遂决劝进之志,故曰:如今却忆江南乐。又曰:白头誓不归,则此词之作,其在相蜀时乎。” 此又仅摘取二句,妄加附会。既以江南为指蜀中,则“却忆” 二字何解乎?词云:“白头誓不归。” 未白头之言也。“此度见花枝” ,即“满楼红袖招” 之时也。此二词皆北归后忆江南游冶之乐而作,何与于入蜀后劝进之志乎?端己有诗云:“南邻公子夜归声,数炬银灯隔竹明。醉凭马鬃扶不起,更邀红袖出门迎。” 此与“骑马倚斜桥,满楼红袖招” 同一意境,想端己于此景此情,印象必深也。

    第四首“洛阳城里春光好” ,当是出关避乱,寓居洛阳时所作,其次第必先于前三首。洛阳城里,即景也;洛阳才子,自喻也;此“洛阳” 字不宜实解。《中渡晚眺》诗云:“魏王堤畔草如烟,有客伤时独叩舷……家寄杜陵归不得,一回回首一潸然。” 即词云“柳暗魏王堤,此时心转迷” 也。此词可以解作,寓帝京沦陷之恨,实有比兴可寻,然非入蜀以后情事也。皋文谓“此章致思唐之意” ,迟三十年矣。

    端己诗有《辛丑年》一首,结句云:“西望翠华殊未返,泪痕空湿剑文斑。” 清平乐第一首下片云:“尽日相望王孙,尘满衣上泪痕。谁向桥边吹笛,驻马西望销魂。” 当是一时所作。辛丑,中和元年也。时黄巢已入长安,僖宗西幸兴元。端己在长安,不得出,哀王孙之式微,故作此词也。

    上行杯二首有“芳草灞陵春岸,柳烟深满楼弦管” 语,当是早年应举长安时所作,时关中宴安,未有战乱。其辞亦歌筵赠别之语也。浣溪沙第五首歇拍云:“几时携手入长安” ,必在江南所作。归国遥第二首云:“金翡翠,为我南飞传我意。” 则北归后寄怀之词。河传第一首赋得隋堤,迷楼,乃过江都时怀古之作。清平乐第三首云“蜀国多云雨” ,河传第二首言“锦城” ,第三首言“锦浦” ,第四首言“锦里” ,此皆在蜀中作无疑,大抵诗人留连风物,随时随地,即事兴感。身在江南,必不赋咏塞北;穷居下邑,未免忆恋京华,诗词中有时地可稽者,大略可按其行止,揣其次第。端己词可寻绎者,此数首而已。

    喜迁莺二首赋进士及第,然亦未必是乾宁元年端己及第时自庆之辞。诗集中有《癸丑年下第献新先辈》一首,其句云:“千炬火中莺出谷,一声钟后鹤冲天。” 用语略同。唐人重进士第,放榜事诗人多艳称之,此二词则曲子词中初见者。冯延巳作此调,题名鹤冲天,即出于此。《古今乐录》云:“喜迁莺,多赋登第。” 亦端己此作之影响也。

    谒金门“空相忆” ,小重山“一闭昭阳春又春” ,荷叶杯二首,选家多引《古今词话》为本事。谓“庄有宠姬,姿质艳丽,善词翰,王建闻之,托以教内人为辞,强夺去。庄追念悒怏,作谒金门‘空相忆’云云,情意凄怨,人相传播,姬闻之,不食卒。” 或云“庄作荷叶杯、小重山词。” 或云“作小重山及谒金门词。” 《古今词话》今已不存,诸家所引异文,未知孰是。苕溪渔隐谓此书“以古人好词,世所共知者,易甲为乙,称其所作,仍随其词,牵合为说,殊无根蒂,皆不足信也。” 端己词云“不忍把伊书迹” ,遂云姬“善词翰” 。词云“一闭昭阳春又春” ,遂云“为王建强夺去” 。词云“绝代佳人难得” ,遂云“姿质艳丽” 。此其牵合为说之迹也。端己有悼亡姬诗五首,在补遗卷中,按其情事,乃及第后数年之作。此诸词想亦悼亡姬之辞耳。

    清平乐第四首歇拍云:“去路香尘莫扫,扫即郎去归迟。” 此民间习俗也。凡家中有人出门,是日忌扫除门户,否则行人将无归期。今吴越间犹有此习俗。

    女冠子二首,赋闺人怨别之情,然第一首上片云:“四月十七,正是去年今日,别君时,忍泪佯低面,含羞半敛眉。” 诗中明著月日,自杜甫《北征》而后,颇亦有之,词中则初见于此。余意此月日必有关端己行止,故词中及之。按黄巢军以广明元年十二月五日入长安,端己陷城中不得出。至中和三年,作《秦妇吟》,记其自长安至洛阳途中所见兵燹之状,其诗首句云“中和癸卯春三月” ,则此时已离长安趋洛阳矣。夏承焘撰《韦端己年谱》定端己离长安在中和二年春间。窃以为此殆不可能。盖中和二年春,长安犹为唐诸将所围,城中亦警戒森严,端己岂得出,即能脱身而出,则《秦妇吟》之作,必不迟至三年。故余以为端己之出长安,当即在中和三年。唐史云:中和三年四月十日,李克用复京师。端己于京师克复后六、七日出走,其事极有可能。是四月十七日,实端己离长安之日也。忍泪含羞,岂非尔时思想情绪乎?惟《秦妇吟》首句明言“中和癸卯春三月” ,似有所不合,此则作诗时选声炼字之结果,若曰“夏四月” ,便不能云“洛阳城外花如雪” 矣。且或者端己故意提前一月,诡作长安未复时事,亦未可知。

    (七)读词四记

    (1)后唐庄宗《如梦令》

    曾宴桃源深洞,一曲舞鸾歌凤。长记别伊时,和泪出门相送。如梦如梦,残月落花烟重。

    右近代所传后唐庄宗李存勖所作《如梦令》词,《尊前集》、杨升庵《词品》、《花草粹编》、《历代诗馀》所录皆同。余考之宋人笔记,则其词有异。“长记别伊时” 下应为“残月落花烟重” ,而“如梦如梦” 下应为“和泪出门相送。” 近代传本,已经窜乱。

    苏东坡《如梦令》词序云:

    元丰十年十二月八日,浴泗州雅熙塔下,戏作如梦令阕。此曲本唐庄宗制,名忆仙姿。嫌其名不雅,改为如梦令。盖庄宗作此词,卒章云:“如梦如梦,和泪出门相送。” 因取以为名。

    东坡所引,乃以“和泪出门相送” 为歇拍,与今本不同,余始疑之。其后读陈少章注《片玉集》,如梦令题下注云:“唐庄宗词云:‘如梦如梦,和泪出门相送。’” 始恍然庄宗词原本如是。此后浏览所及,又得三事,可以为证。

    1 《苕溪渔隐丛话》卷三十九引《古今词话》云:

    后唐庄宗修内苑,掘得断碑,中有字三十二,曰:“宴桃源深洞,一曲舞鸾歌凤。长记欲别时,残月落花烟重。如梦如梦,和泪出门相送。” 庄宗使乐工入律歌之,名曰古记。

    此亦以“和泪出门相送” 为歇拍,可知东坡、少章非偶误。又此词原只三十二字,故首句较今本少一字。其后《花草粹编》亦收此词,题下亦引用《古今词话》作注云:

    后唐庄宗修内苑,掘得断碑,中有三十二字。庄宗使乐工入律歌之,名曰古记。又使翰林作数篇。

    此末句“又使翰林作数篇” 为胡元任所未引,可知陈耀文直接引自《古今词话》,非录取胡氏《丛话》。然所记字数虽同为三十二字,而《花草粹编》所录则为三十三字。首句增一字,作“曾宴桃源深洞” ,“和泪” 、“残月” 二句亦已互易,又可知陈耀文所见之《古今词话》已非宋时旧本。

    2 洪迈《夷坚丙志》记叶祖义事:

    叶祖义天性滑稽,多口语谑浪,所至遭人憎恶。登科为杭州教,一日,以事去官,无祖送者。独与西湖寺僧两三辈差善。至是,皆出城送之。叶酒酣歌曰:“如梦如梦,和尚出门相送。” 闻者绝倒。

    3 《三洞群仙录》引刘斧《翰府名谈》一则云:

    白龟年乃白居易之孙,于嵩山遇李太白,招之与语曰:“吾自水解之后,放遁山水间,因思故乡西归。嵩峰中帝飞章上奏,见辟掌笺奏于此,今已百年矣。近过潼关,有词曰:曾宴桃源深洞,一曲歌鸾舞凤。常记欲别时,明月落花烟重。如梦如梦,和泪出门相送。” 乃出书一卷遗之,曰:“读此可辨九天大地禽兽语言,汝更修阴德,可作地仙也。” (李日华《六砚斋笔记》剽录此文,未注出处,文有误夺。)

    合以上五家书所记,可确知宋人所读此词,均以“和泪出门相送” 为结句。今详其词义,“长记别伊时” 下,自当描写其时光景,“残月落花烟重” ,正承此“时” 字而来。否则既曰“别伊时” ,又曰“出门相送” ,毋乃复笔?“如梦如梦” 者,“和泪出门相送” 之情绪也。以感伤总括全篇,实较今本为胜。

    此词字数,自苏东坡、秦少游诸家以来,所作皆三十三字,首句皆为六字;惟《苕溪渔隐丛话》所引之《古今词话》作三十二字,首句为五字。至陈耀文所见之《古今词话》,此词已为后人增添一字,而未将文中“三十二” 改为“三十三” 。以致《花草粹编》所载使人疑惑。又此词第三句或作“欲别” ,或作“别伊” ,余以为原本当是“欲别” 。盖最初载此词之《尊前集》及以后之《翰府名谈》、《古今词话》三书同作“欲别” 。且东坡作如梦令五阕,其三阕于此处叠用仄声。秦少游、黄山谷、毛泽民以后作者始以第四字从平声。于此知原作必叠仄声,东坡偶用仄平,转觉音调韶美,一时依仿而作者,遂取仄平为定格。传诵既久,原作亦为后人改削,此“欲别时” 之所以一变而为“别伊时” 也。

    此词所赋,乃狎邪之游。“桃源深洞” ,妓寮也。“舞鸾歌凤” ,宴乐也。“欲别时” 即“欲行时” ,谓天明时游子欲行也。“残月落花烟重” ,暮春黎明之景色也。“和泪出门” ,谓彼美之情谊也。今本作“长记别伊时,和泪出门相送” ,则口吻殊不合,似为男方和泪出门送女方矣。

    此词调名,《尊前集》题作《忆仙姿》,东坡词序亦明言原为《忆仙姿》,东坡因其庸俗,故改为《如梦令》。胡元任不解东坡文义,遂于《渔隐丛话》卷三十九中妄易其辞云:“东坡言,《如梦令》曲名本唐庄宗制,一名《忆仙姿》,嫌其不雅,改云如梦。庄宗作此词卒章云:‘如梦如梦,和泪出门相送。’故以为名。” 胡氏此言,实为大谬,盖“嫌其不雅” 者,东坡也,非庄宗也。东坡词序于嫌字上省一主语,遂使后人误会。清初,张宗橚辑《词林纪事》,于此词后附按语云:

    “东坡词注:此曲本唐庄宗制,名《忆仙姿》,嫌其名不雅,故改为《如梦令》。《古今词话》乃云:庄宗修内苑,得断碑,中有三十二字,令乐工入律歌之。一名《忆仙姿》者,非。”

    此文尤极晦涩,自其前半观之,似张氏亦知改题新名者为苏东坡,然其下云云,似张氏于《渔隐丛话》文义亦有误解。盖《古今词话》但言此词曾名古记,未尝言其名《忆仙姿》也。渔隐云:“《词话》所记,多是臆说,初无所据,故不可信。当以坡言为正。” 此盖谓修苑得碑之事不可信,词实庄宗所作,初未尝斥其名《忆仙姿》为非也。

    但此词别有一名曰《宴桃源》,黄山谷“天气把人僝僽” 一阕即题此名,盖亦宋初人用庄宗词首句中字为题,东坡偶尔未及。或黄山谷创意为题,东坡犹未知也。然《尊前集》有白居易作《宴桃源》三首,辞调与今体如梦令全同,第一句六字,第三句第四字均用平声。且其辞有“好个怱怱些子” 、“休向人间整理” 、“打得来来越?” 等,皆宋人俚语,较五代时更近白话,唐人断不有此。又其第一首歇拍云:“记取钗横鬓乱” ,显然用东坡洞仙歌语,可知其必为后人伪作。《如梦令》既不从旧本,《宴桃源》又妄题为白居易作,今世所传《尊前集》已非宋初原本,亦由此可知。

    综合以上所述,余以为此词调最初实称古记,《古今词话》亦非绝不可信。古记者,未知其名,姑以名之,犹十九首之称古诗,汉乐府之称古辞也。且或者“记” 字正是“词” 字之误,本为“古词” 。宋人常以前代不知作者名之词为古词,陈元靓《岁时广记》中屡引古词,亦可为证。

    庄宗得断碑词后,尝使翰林作数篇,或亦自拟一篇,即“宴桃源深洞” 一词,传播天下,记其事者,误以为即碑刻之文,遂有二说。庄宗自题其作为《忆仙姿》,明词意也。后人或题作《宴桃源》,取其首字也。自苏东坡改题为《如梦令》以后,两名皆废,后人不考,乃以《如梦令》题庄宗词矣。

    杨升庵《词品》云:“此唐庄宗自度曲也。乐府取词中如梦两字名曲。今误传为吕洞宾,非也。” 升庵殆未注意东坡词序,故不知此名所出。至明人误以为吕洞宾词,未知始于何人,见于何书。惟今世所传《词林万选》,为杨升庵所编选,其中正以此词为吕洞宾作,此则不可解矣。

    (2)李后主《临江仙》

    李后主《临江仙》词,相传为宋军围金陵城时所作,此乃附会之说,不可信也。此词宋人记述,余所见凡四本。蔡绦《西清诗话》云:“南唐后主围城中作长短句,未就而城破。余尝见残稿,点染晦昧,心方危窘,不在书耳。” 其所录词为:

    樱桃落尽春归去,蝶翻金粉双飞。子规啼月小楼西,曲栏金箔,惆怅卷金泥。门巷寂寥人去后,望残烟草低迷……

    此词缺歇拍三句,故以为当时怱遽中未完成之残稿。此为见著录之第一本。

    陈鹄《耆旧续闻》亦记录此词云:“《西清诗话》载江南后主临江仙,云围城中书,其尾不全,以予考之,殆不然。予家藏李后主《七佛戒经》,又杂书二本,皆作梵叶,中有《临江仙》,涂注数字,未尝不全。后则书太白词数章,是平日学书也。本江南中书舍人王克正家物,归陈魏之孙世功君懋。予,陈氏婿也。其词云:

    樱桃落尽春归去,蝶翻轻粉双飞。子规啼月小楼西,玉钩罗幕,惆怅暮烟垂。别巷寂寥人散后,望残烟草低迷。炉香闲袅凤皇儿,空持罗带,回首恨依依。

    后有苏子由题云:‘凄凉怨慕,真亡国之音也。’” 此为见于著录之第二本,词全未残。

    《宣和书谱》载御府所藏江南后主行书二十有四卷,内有“乐府临江仙。” 此为见于著录之第三本。惜其词不传,未知与蔡、陈二本同异何如。

    自此以后,辗转传录,互有出入,异本遂繁。明万历中谭、吕两家刻本则前段第四句忽作“画帘珠箔” ,《雪舟脞语》所录则作“曲栏琼室” ,竟不知其所从来矣。

    大抵宋人所常见者,多为不全本,而不全本亦有二。《墨庄漫录》记刘延仲补三句云:“何时重听玉骢嘶,扑帘飞絮,依约梦回时” ,盖据蔡氏传本补之也。康伯可有瑞鹤仙令补足李重光词一阕,见《阳春白雪》,其词云:

    樱桃落尽春归去,蝶翻金粉双飞。子规啼恨小楼西,曲屏珠箔晚,惆怅卷金泥。

    门巷寂寥人去后,望残烟草低迷。闲寻旧曲玉笙悲,关山千里恨,云汉月重规。

    此词上片第四句为五言句,故康补足下片亦为五言句。且调名又不作《临江仙》,想必其所见原本如是。然则康伯可所据,又别是一本,此当是第四本矣。刘延仲所补,极婉约,其意境与原作亦合。康伯可所补,全无后主蕴藉气度,且作入宋以后语,视刘作远矣。

    《耆旧续闻》载全词来源甚详,当非妄言。夏承焘先生谓“据此,乃后主书他人词,非其自作。” 余窃以为此论未允。陈氏言后主书此词,涂注数字,正可证其为自作之词,故每写一通,辄有改易,故稿本流传,各不相同也。若其书太白词,固未尝有涂注也。其与太白词同在一本,盖未必一时所书,或书己作,或书古人之作,偶尔濡笔,何足疑哉!

    此词亦后主宴闲时所作。墨迹词稿有残句六段,其第三段云:“樱桃落尽阶前月” ,其第五段云:“樱桃落尽春时困。” 皆与此词首句近似,盖当时推敲未定之句也。陈鹄传本晚出,北宋人所见皆残本,故蔡氏附会之,以为是围城危急中所作,不可信也。补作者,亦多事也。

    (3)苏东坡《洞仙歌》

    冰肌玉骨,自清凉无汗,水殿风来暗香满。绣帘开,一点明月窥人,人未寝,欹枕钗横鬓乱。起来携素手,庭户无声,时见疏星度河汉。试问夜何其,夜已三更,金波淡,玉绳低转。但屈指西风几时来,又不道流年,暗中偷换。

    右苏东坡作《洞仙歌》词,有自序云:“余七岁时,见眉山老尼姓朱,忘其名,年九十岁。自信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。一日,大热,蜀主与花蕊夫人纳凉摩诃池上,作一词。朱俱能记之。今四十年,朱已死久矣,人无知此词者。惟记其首两句。暇日寻味,岂《洞仙歌》令乎。乃为足之云。”

    《苕溪渔隐丛话》引《漫叟诗话》云:“杨元素《本事曲》记《洞仙歌》‘冰肌玉骨’云云,钱塘有老尼能诵李后主诗首章两句,后人为足其意。以填此词。” 据此则此词首两句乃李后主诗,后人改作为《洞仙歌》。杨元素为苏东坡同时人,且二人过从甚密,其作《本事曲》,东坡亦见之,杨岂不知此词为东坡所作,而东坡见杨氏书,又何以无一语耶。且原作为诗为词,为南唐李主,抑后蜀孟主,其说皆异,殊不可解。故《苕溪渔隐》不信其说,谓“当以苏序为正” 也。

    然《漫叟诗话》续云:“余尝见一士人诵全篇云:‘冰肌玉骨清无汗,水殿风来暗香暖。帘开明月独窥人,欹枕钗横云鬓乱。起来琼户启无声,时见疏星渡河汉。屈指西风几时来,只恐流年暗中换。” 则以此原作为七言古诗。《词林纪事》亦引《漫叟诗话》一条云:“蜀主孟昶令罗城上尽种芙蓉,盛开四十里。语左右曰:‘以蜀为锦城,今观之,真锦城也。’尝夜同花蕊夫人避暑摩诃池上,作玉楼春‘冰肌玉骨清无汗’云云。” 此则又以为蜀主孟昶所作玉楼春词矣。《漫叟诗话》不知何人所著,全书久已亡佚,《词林记事》不知引自何书。以苕溪渔隐所引观之,则一书之中,自相矛盾,乃如此耶?

    明人沈雄《古今词话》云:“东京士人隐括东坡《洞仙歌》为《玉楼春》。” 此又以东坡《洞仙歌》为原作,东京士人隐括其词为《玉楼春》。宋之东京,开封也。此言东京士人,意谓北宋时人。此说犹未见于宋人之书,不知何从得之,恐亦臆测之辞。《阳春白雪》有洞仙歌一阕,其词曰:

    冰肌玉骨,自清凉无汗,贝阙琳宫恨初远。玉阑干倚遍,怯尽朝寒。回首处,何必留连穆满。芙蓉开过也,楼阁香融,千片红英泛波面。洞房深深锁,莫放轻舟瑶台去,甘与尘寰路断。更莫遣流红到人间,怕一似当时,误他刘阮。

    其词前有小引云:“宜春潘明叔云:蜀主与花蕊夫人避暑摩诃池上,赋洞仙歌,其词不见于世。东坡得老尼口诵二句,遂足之。蜀帅谢元明因开摩诃池,得古石刻,遂见全篇。” 然则此乃孟昶原作矣。按东坡词序言老尼朱氏能俱记其词,四十年后,东坡仅记其首二句,非老尼仅诵二句也。东坡以所忆二句寻味之,疑其为《洞仙歌》调,老尼固未言其为《洞仙歌》也。东坡闻老尼传诵时,亦未知其为《洞仙歌》也。且此词有“何必流连穆满” 句,乃用穆天子与盛姬故事,又有“甘与尘寰路断” 之语,亦不似避暑摩诃池上情状。且锦城芙蓉,乃木芙蓉,故植于城上。此词云:“千片红英泛波面” ,乃以为芙蕖(荷花)矣。此盖好事者伪为之,非真有此石刻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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